見月老人《一夢漫言》

千華寺繼任主持見月老人自述 弘一律師 批註 後學大光 校正

弘一律師題記

見月(注1)尊師,一生待人接物做事,態度威厲不露恩慈之情,也許有人會認為他過份嚴厲,不近人情。但是末法時代的一些善知識們,多半沒有錚錚剛骨,與世俗隨習同流合污,還自稱是「權巧方便,慈悲順俗,」來掩飾自己。這本書中所敘述的尊師的言行,正是對症的良藥。儒家說:「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聽到管叔、伯夷兩人的人格風範之後,頑劣之人會變得清廉,胸無大志的懦夫都會樹起雄心大志)。我看這也適用於尊師見月。九月五日,我編寫完尊師年譜摘要,又校閱《一夢漫言》,增訂標要註釋,並寫了題記。九月十三日寫完《隨講別錄》兩篇,躺臥在床,追思見月老人的往事,併發願明年去華山(寶華山)禮拜尊師靈塔。不覺淚水漣漣,深感佛門氣象凋零不振,痛徹肺腑。

以前在藏經目錄中曾見載有《一夢漫言》。以為是現在人所寫的通俗勸導世人的佛書,就借了一本,讀了起來,才知是明朝寶華山見月律師自述他行腳參訪的苦行事蹟。我歡喜雀躍,深覺珍貴無比,反覆閱讀,連吃飯都忘了,閱讀之中,深受啟發,感動得潸然淚下幾十次。因而概括分段大意,加上眉註,並參照地圖另繪了一幀大師行腳路線圖(注2),以為後來研學此文的學人減少礙難。

甲戌八月十日閱讀完畢。二十五日抄錄完畢並此題記,弘一於晉水蘭若。

一夢漫言 卷上

康熙甲寅(公元2674年)冬,離言等各位阿闍黎(軌範師。意教授弟子,使之行為端正合宜,而自身又堪為弟子楷模之師。即導師),以及寺中眾班首領、執事,恭敬懇請,要我述說我的行腳參訪經過和事蹟,以資鼓勵後人。所以就提筆,從始至末,拉雜直述,不加文飾。

我是雲南楚雄府,許家之子。十四歲時,兩個弟弟尚小,不幸父母先後去世。兄弟三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我伯父年事已高,膝下無子,對我們倍加愛憐,恩育教誨。當時我曾臨摩畫了一幅觀音大士像,人們都稱讚我是小吳道子。

我性好到處遊覽觀光,腳步不停。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十五歲時,聽說大理府和北勝州接壤之處,有一條金沙江,沿江居民以淘沙金生活。我就邀約了二三個同伴,走了五百里路去觀光,看到了實際情況,真是大地造化,養育生靈竟有如此方式。又聽說鶴慶府,地處群山之中,山勢如牆壁聳然而立,河流平壩道路險阻。古時有一業龍想把它變成海。此處東南地勢低凹,叫甸尾,水流到此,積聚受阻,漸將氾濫。有一印度神僧摩伽陀尊者,慈悲救生,用錫杖在甸尾的山腳處,穿鑿了數十個孔洞,深達五里多,把積水導入金沙江。在此我遇到了浪穹縣的學士肖暗初,他曾在楚雄請我為他畫一幅觀音大士像,一見面,很高興,就邀請去浪穹縣。接著又有孝廉楊紹先等人前來訪會。肖暗初和楊紹先兩家是親戚,都是巨富人家,各有名園別墅,大家情投意合,因此,我在那裡逗留了五年。

我二十七歲那年,正是崇禎元年。十二月初旬,正與諸位好友相聚於梅園遊玩。此園離浪穹縣城二十里,是肖暗初的書齋所在地,背靠石寶山,面積有十多畝,種了數百株梨樹,四季都可欣賞各種花卉。大家歡飲談笑,興頭正濃之時,我接到老家來信,告知伯父一直盼望我回去。他七十歲剛滿不久就去世了,未曾等到見我一面。當下我受到極大震驚,酒也醒了,傷心地哭了。我從來不信佛和道,這時突然發起出家的念頭,就對眾友說:「我實在不孝,父母和伯父之恩未報,大逆之罪難逃。現今決志出家懺罪報恩。從此一別,不復再聚。」大家聽後,都睜大了眼睛望著我,以為我發瘋了。

肖暗初說:「你一天都離不開酒,怎麼說起出家吃素的事。如果要出家,不必到別處去,我把這座園子奉送施舍給你修行。」楊紹先說:「肖兄既然奉施了園子,以後日用所需之物,一概由我包下,並把我隨身的家僮施舍給你聽便差使。」我說:「這四件事幸蒙二公成全,實屬多生良緣。我還要祈請你們今後葷酒不要再帶入此園。柴米就不限多少了。凡是行腳僧道,我都願供養齋飯。」他們都欣然答應下來,沒有絲毫礙難。

離此園二十里外有一座道觀,我前往拜訪,敘說了我想出家之事。該觀的一位老道士想誘說我做他的徒弟。我見他舉止沒有威儀規矩,談吐又不合情理,我就說讓我回去想一想再來回覆。我見他桌案上供著一部皇經,就想請回園中閱覽。他說:「你不是道士,怎麼能隨便說請經呢!」我當即脫下身上所穿之衣,和他換了道袍。他說:「既然你真出家,可以請去。」我回到了園裡將經卷供在案上,頂禮膜拜,自己改名為真元,號還極。

到了臘月三十日,我寫好一玉皇牌位供起來,至誠口稱神號進行禮拜。到了中夜,精神有點疲倦,不知不覺跪伏在地上睡著了。夢見萬里碧空如洗,一輪紅日高照。我來到一個大寺廟前,只見殿台高敞宏大,外有紅牆圍繞,松柏成行,中間有一門,看到有許多僧人在裡面,都是光頭,身披袈裟。我心生歡喜,想進去,但門檻太高,無法跨越。奮力試了幾次,忽然,就進去了。進去以後,覺得自己不是道士,而成了僧人模樣。見到眾僧圍繞之中有一高座,上坐二老僧,身著紅衣,笑嘻嘻地招手要我上去。我就擠開眾僧走上去。那位老僧拿了一卷經書給我,說:「你來給眾僧宣講。」我就接過來,站在座旁開講,眾僧都跪地而聽。

待到一覺醒來,渾身汗流,講的什麼內容也全忘記了。我就想,我終究不是道家門中之人,以後必定做佛門之僧。天明之時正是崇禎二年,我二十八歲。從此每天跪誦皇經一部,隔三日拜懺謝罪一週,每次作迴向祈禱時都悲咽涕泣,申白報恩。舊時的熟人好友來園隨喜,見我以前的俗氣全無,真實修行毫不懈怠,都發生信心,讚歎不已,有的發願,終身吃素,有的要脫塵出家。從此百里以內都知道肖家梅園有一位還極道人。

離浪穹縣城八十里,有個三營鎮,那裡有座大覺寺,定於崇禎三年春起建龍華法會。我就於元宵節前往隨喜,恰遇主僧雲關法師和籌建法會的各位會首在大殿裡。我肅整威儀禮佛之後,進了齋堂坐下。有一居士,白髮儒中,走上前來合掌致禮,問我從哪裡來。我說:「自浪穹來。」他問:「你會見過肖家梅園的還極道人嗎?他的道念和修行如何?」我說:「曾經見過面,此人只可聽聽名聲而已,不能見面,假裝修行,實在是炫耀虛聲,惑騙群眾。何況他出家不久,有什麼道德修持可言呢!」那位老居士臉色沉了下來,嚴肅地說:「你既然是一位修道之人,見人有德,應當讚揚,知人有過,應當善隱。這樣嫉妒同行的道友,如何能稱為修道之人。」

這時有一居士從外面進來,他認識我,高興地對我行禮。那位老居士見狀就問:「你認識這位道人?」答說:「這就是肖園還極師。」老居士說:「差一點當面錯過!」他立即告知主僧和各位會首,一齊向我作禮問好,並且懇請我主壇。我說:「主持龍華法壇者,應該通曉玄門法事,我只是靜修,專門禮誦,不宜。」他們一再誠懇請求不已,我也推謝再三。後來,我見眾人情堅難卻,就說:「此大法會,必須以齋供僧眾為首要任務。你們可曾作好準備?」眾人答:「沒有準備。」我說:「如果缺了齋供僧眾這一條,怎麼能稱為勝會呢!這件事,我將勉力承擔下來。一來與眾居士共同莊嚴道場,二來可引導所有善信之人佈施植福。」大家聽了欣喜拜謝。

第二天準備去拜訪該鎮的知名人士,勸請他們帶頭讚助此次法會。有人說,本鎮有一艾姓家族,為鄉宦,另有一呂家,官為指揮。兩家聯姻,為翁婿,都是富戶而且好為善事,又是浪穹縣肖暗初家的至親,此外就沒有人可比了。我一想,此事看來有希望,就決定先去拜望呂家,在門口恰好遇見肖暗初派來送禮的人,我就順便請他進去通報一聲。我被請了過去,艾護法也正好在此,他雖聽說過我,卻未曾見面。我敘說了法會齋僧之事。艾護法說:「哪裡有建龍華法會而不齋僧的道理。還極師既然肯一肩承當此事,老夫也願帶頭倡導。」他馬上就派人邀請本鎮有德望之人和善信之士前來共議,大家都樂於隨從。

第二天,艾、呂二位護法,擎著一青一黃兩把蓋傘在左右,我身著道袍草鞋在中間,後面鄉耆善信隨行,把該鎮大小街巷周遊一遭,各自勸請親友共成善事。當日所施之錢物,共計有銀錢三百餘兩,米五百餘石。

回寺後,即時聘請工匠,起造草房數十間;其它一應什物用具向各家借用,只有主管伙食一事,很難找到合適人選。到了下午,有一行腳僧來,相貌古樸,語言柔和而有力。問他從哪裡來,說是前去朝禮了雞足山而來,是尋甸府人,法名成拙。我請他相助,他當即允應,很有道念,他日夜操勞,全無一絲輕慢倦怠之意,彼此我倆成了志同道友。每天前來趕會吃齋的雲水僧道,不下千人,孤寡男婦乞丐貧人超過百數。凡是前來設齋供僧的施主,我都勸請他們禮敬僧眾求福。又向他們開示說,那些貧苦人中,不一定就沒有我們以前多生多世的父母及眷屬。因為他們前世不供養三寶,不濟救貧苦,所以今生招來這樣的報應。你我都是肉眼凡夫,看不到這一點,應當折服高傲我慢的習氣,恭敬禮拜。他們聽了都很信服,依言而行。這是滇南地區,自古以來罕有之事,也是我未習經典,出自己意所作的教化開導因緣。到了法會將要結束時,聽到各位會首私下議論,要準備禮物酬謝我。法會圓滿的前一日,我就私下向成拙一人辭別,乘天色未曉,一人悄然返回浪穹縣。

崇禎四年(公元1631年)我三十歲。二月中旬,劍川州當時有李君輔和李君弼弟兄,都是學界名士,篤信三寶,常和我會晤。他們有一書室,離劍川州城三十多里,青松蒼古,赤岩奇秀,極其幽僻,想請我去那裡靜修。他倆與肖暗初交誼甚厚,就派人送信給暗初。暗初開始猶豫不決,從道友感情論,難於與我離別,從儒友交情想,又該滿足李氏兄弟之求,因此兩難。我說這裡離劍川不遠,還是舍己從人為美。我就辭別肖園而應請去李園。三月十五日抵達,在那裡齋僧如前,修道益加精進。李氏兄弟增加了信心,其兄也發心畢生吃素了。

六月初,天氣炎熱,我為納涼,攀登至赤岩上,找了塊巨石,盤腿而坐。向西一望,只見約莫五里遠的地方,群山環抱之中,樹林蓊鬱,想必是一座古剎。就起身向那裡走去。到了那裡,只見一座茅廬,竹扉半掩,從裡面傳出木魚咜咜和喃喃誦經之聲。等到經聲停止,進去見一老僧,儀容可敬,我就禮拜。他說:「你們黃冠(道士)之流,多不禮僧。你從什麼地方來?名號是誰?」我說我是浪穹肖園的還極,現今受請住在赤岩書室。他就拱手問訊,說:「聽說還極師在三營龍華會中,齋僧濟貧,不分門戶貴賤,並且善於開導施主和信眾,空去我相。請問你拜誰為師?看什麼經教,能這樣作廣大佛事?」

我說:「未曾拜師,也未誦閱佛門經教,全憑自己的意思這樣做的。」他頗感驚訝,說:「你所做的,都是菩薩行,你大有慧根,快些拜位明理之高僧為師,剃髮為僧吧,以便弘揚佛法,化導眾生。我常誦讀《華嚴經》,你可以請去,恭敬跪閱。佛、道之理,有淺有深,而菩薩的悲願行持是無量無邊的。你自然發菩提心,不用藉助於別人的開示。」我聽後拜謝並請了《華嚴經》回到赤岩,焚香跪閱到「世主妙嚴品」完,就回想起最初出家時夜裡所作之夢。想披剃為僧的心情,驟然急切起來。

七月終,浪穹縣大寺主僧妙宗,帶了肖暗初的信來會我,邀我同朝雞足山,這正合我意,立即辭別李氏兄弟,會同暗初和妙宗二人,於八月十五日到山,夜宿寂光寺。打聽山中有無明師,聽說獅子峰有大力和白雲二位老和尚,精修淨業,三十年不曾下山。我便於十八日同妙宗和暗初,穿松林,繞溪徑,下山谷,登峭岩,到達了靜室,禮拜哀求為我剃髮。大力老和尚詳細問了我的根底和緣由,幸得垂慈應允,命我準備衣缽。暗初就說:「既然承蒙和尚攝受還極,他的衣缽齋供等事物全由弟子我承擔。」白雲老和尚說:「我觀此人終究要成佛門大器,不可草草行事。恐怕出家容易,持戒不堅。必須要他自己沿門乞討化緣,以折服他的我慢習氣,考驗他的心志。乞化得了衣缽,再回山披剃。」我心想這兩位善知識,一個慈悲攝受,一個要折服我之貢高慢心,實在令人敬畏,佛門全然不同玄門(道家),慎重而不氾濫,心知因緣未到,含著眼淚說:「和尚所說,一一遵依。但既然登山來到此地,我不忍空手而回,求和尚慈悲,賜我一個法名。我雖未剃髮,暫且作一名心僧。」大力老和尚聽了以後,破顏微笑,就給我起了法名書瓊。

我禮拜之後退了出來。心中想到下一步應當怎麼辦,正在躊躇之間,有一僧人名月峰,走上前來問我:「道人,你心中有什麼事委決不下?」我說:「正在想到哪裡去乞化衣缽,沒有熟悉的地方。」他說:「從浪穹縣出發,過鳳尾山二百里,有個地方叫落馬井,產鹽,有數萬戶人家,好善多富。我就是那裡的人。最近幾天我要回去拜省我的師父。我想你沒有去過那地方,可以一同去。」九月末,就與月峰離開雞足,向鳳尾進發,走了半個多月才到落馬井,住在西山放光寺。主持僧悟宗,歡喜地接待我們,不像初初會面的樣子。這寺是楊雄家族的香火廟,一家世世樂善好施,晚輩子侄多半從事儒生之業。又加上月峰和悟宗兩師的讚歎促成,所以善信們都來相助,又有當地土官名自晏之,和我一會,非常投機,彼此十分愛敬。

原本來到的是生地方,反而成了熟熱之地。我急切想回雞足山披剃,卻一再被當地善信施主們挽留。到了崇禎五年九月初(公元1632年),有一位省城的亮如老法師應邀去永昌縣講經,圓滿後返回省城,正好從這裡路過,住在東山大覺寺。我就和月峰商議說:「這裡的善信施主堅留不放,我出家之志未遂。我打算隨從亮老法師剃髮,以便隨侍在他身邊參學。但又擔心這樣做違背了想在雞足山披剃的本願,背信於大力老和尚。這事該怎麼辦呢?」月峰說:「我知道,亮法師是寂光寺那一法派的人,曾在寂光寺作方丈三年,你的法名,也屬寂光宗派,若在亮法師處披剃,看似離了雞足,但就法派而論,仍然是大力老和尚之法孫,不能算背信,還是滿了本願。應當速辦,不要再遲疑不決了。」於是我才下了決心,就和月峰離開放光寺,下西嶺、登上東山大覺寺,禮拜了亮如法師,只說前來瞻仰供奉,不敢放肆直說要求落髮。承蒙亮法師恩允,就移住到西山放光寺。

第二天一早我焚香向亮如法師哀懇為我披剃。亮如法師笑著說:「我昨晚夢見一僧,身著袈裟,隨從之眾無數,對我說頭髮長了求我給剃去。今天應了這一因緣。你是再來人,可以紹吾(繼承我)弘法利生,應該取名讀體,號紹如。先選定吉期,備好五衣,受根本五戒。」我深悲自己出家太晚,但可喜的是我宿有深因。就卜算決定十月初五日披剃。街上的善信男婦,在當天接踵登山來寺隨喜。我正在為缺少幫手著急,信步走出寺門,當面就撞上了成拙。我們三營鎮一別至今已有兩年,今天相見,恰如早有定約。問他從哪裡來,他說,「從永昌府寶台山來,想隨侍亮老法師。昨晚趕到山下,聽說法師在放光寺,今天要為一道人披剃,原來是你還極師喲!」兩人大笑,真是不可思議的奇緣。巳時(九點至十一點間)擺設好法座,舉行了披剃受戒儀式。很多男婦圍座觀禮,如觀至親,嘆息依依,不忍舍離,齋供完畢才散去,一路上只聽佛號聲綿綿不斷。

第二天晚上,月峰說:「這個地方的善信們持誦佛經的人多,但從未見聞法師宣講。紹師若肯承當講經,請亮老法師慈悲肯允,那麼就永遠不會忘懷在此處披剃的因緣了。哪有人正逢飢餓之時,遇到美膳而不想飽餐一頓的呢!」因此我就把月峰師的提議,向亮如老法師呈報了,並表示自己願意作期主。師允許我講《法華經》。就從初十日開始,講經期間,期場所用什物,都向土司自晏之借用,日用錢米,由百姓自願捐助。我白天作期主講經兼作知客接待工作,夜裡研讀經文,第二天上座宣講。司庫內勤工作委託成拙師,外辦採購全由月峰師作主。每天聽經的四眾甚多,三頓粥飯和素餚,無有短缺。到十二月初八,講經圓滿,錢米有餘,既有利於眾生,又增加了信心。

初九日,向眾施主和護法作了告別,初十日我便隨著師父出發,十五日抵達浪穹縣,住妙宗寺。肖暗初因出遠門未晤,楊紹先得知後把我們接到他的書院中安居過年。有位同行的道友名遍周,鶴慶府人,是龍華山棲雲庵的僧人,見到我初出家就作了講經期主,主動請求宣講大法,他亦發心恭請亮如師到棲雲庵講《楞嚴經》。師父慷慨法施答應了。正月十五日以後,我向楊紹先並諸舊交辭別,看到我必不可留,就贈送路費,我一概謝絕,大家感到掃興,因此只收了少許。亮如師見我淡薄財利,息滅貪心,對我就更加慈愛。

二十二日到棲雲庵。麗江府上官姓木,篤信三寶,當地的規矩規定不准出境,但聽到有善知識和法師來到鶴慶府,他就派人迎請入境,所以就前來恭請師父。我就隨侍師父同去。麗江府的地界東止金沙江,西至黑水河,南接劍川州,北臨土蕃(西藏)。土官的府院倚建在雪山下,銀峰高聳虛空,翠林鋪滿大地。留住那裡半月,隨時請問佛法。

二月十八日,我們辭別返回鶴慶府,二十日開始講《楞嚴經》,我有幸被指派任職後堂(內部)工作。劍川州瞭然法師為首座,他是石室山萬佛寺僧,幼時曾去江南各講堂參學。這一期講期,由四位堂口班首輪流復講。當瞭然法師復講到八還章時,超越了原經旨意,推翻貶低正座亮如師,眾人不服。西堂班首一雲的話激發了我一時衝動,就在講堂當眾揭露首座瞭然的過錯,用清規石處罰他。亮如師父知道後下得堂來,詢問原委。眾人說:「首座欺昧良心,後堂性情耿直。兩人都未向師白告,乞求師父慈悲饒恕。」亮師對首座說:「八還章,文字道理顯然明瞭,是你譭謗經法,自招眾忿,自己應該明察這一點。」又對我說:「你不奉師命,擅自動用清規,應當重加責罰。現在根據眾人的評論,從輕處罰,跪香一炷。」又對眾人說:「後堂紹如認真維護經法,就來領眾出頭。只知道規矩可行,就不知道人情可諱。」

有一天,來了二三個初出家的到庵上聽經,一派世俗之態,令人厭惡。亮如師勸誡他們說:「出家必須先受沙彌戒。再受比丘戒,行住坐臥應當具備諸種威儀,才能稱作僧。若不受比丘戒,威儀不具,不能叫僧,玷污了法門的清譽。」當時我正侍守在亮如師旁,聽了以後就向師父禮拜並說:「請師父為我授比丘戒,使我得成合格之僧。」師說:「我是法師。受比丘戒,必須請律師。」我又問:「誰是律師?」師說:「律宗現在快失傳了。南京有古心律師中興律宗,被尊為律祖,他已涅槃。他的傳法弟子中,只有三昧和尚在大力弘揚毗尼(戒律),現在江南。」我說:「我去江南受完戒,再回來侍隨師父。」師說:「萬里迢迢,你說得輕巧!」我說:「師父您說的,不受比丘戒不能叫僧。我舍離道門,歸依釋教,為的是作一名僧人。若不能成僧,剃髮還有何意義!」師父沉默無言,我也就退了出來。

我就這樣經常向師父求告,師父每次都不發一言。到了四月八日講經期圓滿,我在午後又去方丈室向師父告假。師父見我念切志堅,就說:「這是你業力所牽。前途是福也要去受,是苦也要去受。你就去罷!」當時另有幾個人也想和我一起去,也都向師父告假。師父說:「你今天剛開始行腳,就有多人相隨。以後學得好,你會成善知識,否則就成江湖中之頭頭。」我拜謝說:「承蒙師父慈悲授記。我從此要去學作善知識。」

崇禎六年,我三十二歲,四月初八日申時,離別棲雲庵,走了二十五里,到一小庵借宿。成拙二月中旬先上雞足山,我們相約四月二十日在大理府三塔寺相會。我按時到達三塔寺,未見成拙。第二天我去感通寺隨喜,成拙才至。從此,我倆南下相伴不離。走了四天,到了北岩山谷鳥寺,遇見一位在俗時相識的熟人,已在該寺出家,正在施茶。他見到我很驚訝,說:「你怎麼出家行腳啦!我自恨年紀已老,不能隨你同去!」我勸他專修淨業,他立願念佛終生。在此住了十天,便告辭啟程而去。

到五月初二日,遙望白雲,家鄉已在目前,借宿在離城十里的金贍寺。思想起自己雙親不能奉養,伯父不能親葬,通宵雨淚不幹。又想起拋撇下兩個幼小的弟弟七年之久,不知流落到何等悲苦地步,現在依附在誰家!我這一別遠行,不知今後如何。不能不見一面。天明我向成拙述說了我的心事,出門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一再思前想後,悲嘆不已!想到,如果現在還以手足之情牽掛,一見面必然墮入業力之羅網,不但出家受戒修行不成,而且今後要報父母、伯父生育深恩也就無門了,應當看到各人都有各自的定業因緣。凡是人生在世,貧富苦樂、壽命長短,都是前生自作之業所感,今世各自受報,縱然是父子至親,也不能替代。只恨不能前去親見一面,這是忘仁義而缺慈悲。現今無可奈何之下,只有用自己修行功德,迴向給他們,拯濟他們了!於是我擦乾眼淚,繞城而過,遙向西山祖宗墳塋,倒地叩首,心痛如絞,雨淚不止,兩足無力,難以舉步,勉力奔走,到了廣通縣,在一座古寺中掛單一宿。

第二天,在去祿豐縣的路上,遇到一位親戚周之賓,從省城返回楚雄。他老遠見到我就高聲叫道:「許沖宵,你現在什麼地方?幾時出家?要到哪裡去啊?」我答說:「在雞足山出家,現在下江南去受戒參學。」他問:「是否有信要捎回去?」我說:「捎信也說不清楚,只有二個幼弟,還請你多加照應了!」我一面回答,腳下並未停步。他還想再問些什麼,我心中悲慼,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站在路邊,望著我走遠才反身走去。成拙說:「既然你不回去相見,也該捎個口信回去才對。」我說:「手足親情,要斷立斷,要捎話去,反而惹起情思難斷了。古人云,心如鐵石,志願方堅;情愛不忘,至道難成。」

又走了幾天,省城在望,進了碧雞關。此關峰巒秀拔,為群山之首,俯瞰滇池,一碧萬頃。我們搭船渡過滇池,登岸到了省城,投宿在城外彌勒寺。同行的幾位朋友想到各寺廟去瀏覽,打算在這裡歇息幾天。我擔心會碰到親友而遇阻攔,第二天一早,就動身去松華壩,出金馬關,到達板橋驛,住了一夜。成拙的俗家住在尋甸府,在楊林以納寨的觀音庵出家,因為是便道,離此不遠,就邀請各位朋友一起去看望他的師父,然後再遠行。我們過了兔兒關,在何有庵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到。他的師父厚道,他的哥哥朴實,都是修道之人。他們一見,歡喜相迎,款待挽留我們住了半個月,方才告別。

走了幾天,抵達曲靖府,來到破秦山,是當年諸葛武侯與孟獲盟誓的地方,有一古寺,我們就在這裡掛單。我對各位同行說:「我們大家這次遠行,並不是泛常的遊方僧,不能只是到處觀賞風景,不務正修,應該在這裡購置一架羅漢燈,上面是燈,下部貯油,白天挑著,夜裡照明。每晚大家輪班守值,吃完晚飯戌時點燈,大家圍坐燈前,各人按照自己所學之經,或者讀經文,或者體味經旨,到中夜放參,作為我們行腳的定規。」大家一致同意遵行。

來到平彞衛,出滇南勝境,就與貴州接壤了。走一自孔(亦資孔),進了普安州。又走了幾天,過關索嶺。此嶺地勢極其高峻,周廣有百餘里,嶺巔建有一座軍營,還有關索廟。又走了幾日,過了盤江,山路屈曲,上下陡峻險惡。頃刻之間,大雨滂淪,山澗小溪變成吼聲如雷的山瀑,彎曲的山路都成了河溝,狂風從多方吹來,形成漩渦,單身難以直立。雨水從頭頸瓢潑而下,灌滿衣褲,寒徹肌骨,兩腳橫跨而行,如騎浮囊。解開衣帶瀉水,猶如開閘。像這樣有好幾次。我對各位說:「古人參學,舍身求法,不以為苦。不要因為這場大雨而退了求道之心,將來才好對人家誇耀我們行腳何等英雄!」大家聽了大笑,你扶我攙,相助而行。天將傍晚,才到山下,住宿大願寺,遇見一位從江南來的僧人,就向他了解路途之上的情況。他說:「現在行腳最難,到處都有江湖團夥,多作魔業,見了穿衲衣坐蒲團的僧人,則不加侵害,否則恐怕參學就有障難。我勸告各位朋友,若想圖得一路平安清靜,只好把你們的行李更換一下。」我們歇息了十天,過了盤江渡上之鐵索橋,只見山崖險峻,樹林竹叢鬱鬱蔥蔥,滔滔江流奔激如箭。這正是連通雲貴的要津。

第二天,上了通向安莊衛的山徑,砂石凸凹,峻嶒盤曲,不覺鞋底磨透,踢踏著難以再穿,乾脆扔掉,光腳走路。走了數十里,天晚才歇息,雙腳腫得沒有了腳踝,疼痛得猶如火燒錐刺。半夜裡想道,身無分文,此處又是孤庵野徑,無處可以化緣,不應在此久留,明早必須動身。又想到世人為了貪求功名富貴,尚且得要忍耐不少辛苦,才能遂願。我們今天為了出家修行,求解脫之道,難道還能因為少了鞋穿就退了最初發下的願心嗎!次日仍舊咬牙強行,開初腳跟痛得不能點地,拄著棍杖踱著走,漸漸走了五六里,就感覺不到還有雙腳,也不覺痛了。途中又沒有歇息之處,到了傍晚,已走了五十餘里,投宿安莊衛庵中。第二天乞化到了草鞋,試著穿,皮破繭起,我也不管它。有一江湖中人跟隨我們走了幾天,歇息過夜都不離開。次日午後來到一小河,上有獨木橋,長兩丈多,成拙等人先過,我慢慢走在後面,那人也尾隨而來。正走到橋中間,我突然口頭大喝一聲,他嚇得掉落水中,我指著他說:「你該從今以後洗心革面,作個好人。」他面紅耳赤,爬上岸,垂著頭抄另一條路走了。

路途之中所遇種種艱辛,同行諸友都不覺為患。夏去秋來,於十月初,才到了湖廣武岡州,投宿在止水庵。主持僧名異卉,極有道念,了解到我們從雲南遠道而來,就留我們住下過冬。一天,他請我入房喫茶,我見案上有一部《法華知音》,在雲南時我曾聽師父稱讚過這部書,所以腦子裡有印象,就想借來抄寫,可是沒有紙筆。主持的師弟法號中立,很好學,看懂了我的意思,就提供了一切所需。這年的冬天,每日大雪不止,加之屋內空曠,北風嗖嗖灌進房來,我只穿了一件衲衣,坐在掛單僧的板床上縮著頭抄寫,雖然手指凍得僵直皺裂,筆墨結冰,也沒有少許停歇。他們師兄弟二人,見我堅志勤學,愈發愛憐敬重,送了一件棉襖,我慚愧地收下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上棉衣。同行之中有二三人告別了我們去朝海。成拙和覺心隨伴著我。

這個武岡州屬於封藩岷王的領地。有一個岷王的宗室,名煙離。喜歡鑽研書法和繪畫,與異卉師有交往。十月中間,他踏雪來到庵中,帶著一張大紙,貼在牆上,想畫一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圖,用木炭條起稿幾次,仍然拿不定主意。我站在一旁觀看,就說:「凡作畫,必須意在筆先,下筆不再思索猶豫,才能傳其神韻,像這樣再三揣摸不定,恐怕就失去了天然之妙趣。」他回頭看著我說:「說起來容易,作起來實在難。你能作到嗎?」我笑著說:「懂得一點。」他就把筆遞給我說:「請畫!」我接筆在手,先在心中打好腹稿,接著一揮而成,把筆放在案上。他深加讚美,對異卉師說:「出家人中,所隱高手不少啊!就把這幅畫掛在庵裡吧!」從此他常過來和我坐談。親筆寫了三卷字跡,贈送給我、成拙和覺心,敘說他到處拜訪高手的前後經過。

正月初五日,和宜法師在離止水庵六十里的梁家庵開講《楞嚴經》。中立師來邀約我們前去。成拙未曾讀過《楞嚴經》,就先往寶慶府五台庵拜訪顓(注3)愚大師,待講經完畢,他再來梁家庵和我們相會。我和中立師覺心等三人來到梁家庵,聽眾只有二十多人,每人各出米一石、銀一兩結社(打平夥)。中立師繳了錢物,而我和覺心只有隨身衲衣和蒲團,沒有錢米可繳,原本祇想隨喜一下就走。中立師就向法師白告,法師知道了我們來自貧窮的滇南,就免了我們的錢米,慈允我們隨眾聽講。我對覺心說:「佛法是法師所施,飲食卻是眾人出資所備,我們不能空受。」由此我們兩人自願於雜務,收洗碗筷,掃地擔水,不用人叫,有空就做。四月初一日,講期圓滿。中立就留住下來,我和覺心告辭後,前往寶慶府,投大報恩寺掛單。

聽說該寺內有一位自如法師,是雲南人,就去參禮,向他敘說了出家和南來的前後經過。自如法師就稱我為師弟。我問他為什麼這樣稱呼我,他說:「我是劍川州人,石室山出家為僧,少時曾跟亮如老法師學習經教,依止他老人家六年,深深領會到他的佛法教誨。到現在一直沒有互通音訊。今天見到紹如師,猶如見到了師父他老人家。所以若論法系,應呼你為師弟。你在雲南聽師父講什麼經?」我答:「曾聽《法華》和《楞嚴》,只是種了點因,並沒有領悟其義。」他又問:「今天你從什麼地方來?」答:「從武岡州梁家庵,聽了和宜法師講《楞嚴》後才來此處。」自如師說:「和宜法師是我的同參道友。這次你來得正巧,顓愚大師新出了一部《楞嚴四依解》,各位護法居士請求印行流通。大師命我在此寺代座宣講,聽眾已有一百多人。正缺少一個管理後堂的執事,師弟你可以擔任。」我說:「給我掛一個散單就足夠了,班首之職萬不敢當。」自如師說:「獅子之兒用不著過謙。我給你置辦僧服鞋襪,進堂主事。」我說,「求你應允兩件事:一,就讓我仍然衲衣蒲團入堂坐臥;二、懇請方丈不要經常令人給我加餐。只要能聽經教餐法味,我就感佩之至,無以復加了。」自師卻不以為然,非要我更換新衣不可。當時寺中有一常住僧,名野溪,也在聽眾之列,長期依隨顓愚大師。

第二天他前往五台庵禮見大師,大師問及講期中的事情,他就把我的來歷和所懇求之事,向大師呈白了。大師說:「我幼時在北五台竹林寺,依隨月川大師,隨眾聽講,也是衲衣草鞋,杖笠蒲團。後來開始行腳,天台、南嶽等地以及直到這裡寶慶,也是依然如故,不曾更改。因為檀越居士們建了此庵,他們跪地雙手捧著衣履求我更換。若不接受就長跪不起,所以我就聽從了,也是為讓他們生信。我經常看到禪和子(參禪僧人)不願改變這種習氣,都愛好這樣,難得看到願意別行一路的。今天聽到雲南來的這個僧人不被境轉(不為外部條件而改變自己的定心),真是有些像我當年的作法。你回去告訴自如法師,隨順他的本志,不要強迫他吧!這樣做可以教誡大家不應多貪。」自如師也就允許遂我所願。大眾之中,有讚歎我古樸的,也有譏諷我標新立異的。我對這些譏諷和讚譽,權作無聞。

講期開始後三日,方丈命四位班首復講,按輪流次序,每人要講六次。西堂班首因事外出,首座抱病請假。只有堂主(主持講堂事務)可度師,是南嶽荊紫峰無學大師的傳法弟子,生性醇厚好學,和我心志相投,彼此互相敬重。從《楞嚴四依解》第四卷以下,全由我們兩人輪流宣講至終。道場圓滿,自如法師帶領眾人去五台庵,禮謝顓愚大師。正好大師跏趺坐在傘下,所以他的別號傘居道人,自如法師禮謝大師之後,便回大報恩寺。大師把我留下,在傘下賜我一餐,菜是一盤苦瓜。大師先挾了一筷,同時叫我也吃。我送一挾進口,味苦難嚥,又不敢吐出來。大師見狀就笑了,對我說:「先苦後甜,修行作善知識也是如此。」我禮謝了他的開示。大師說:「你有點骨氣。以後打算去哪裡?」我說:「在雲南動身時,本為找尋三昧和尚求戒,受戒後隨便參學。」大師說:「三昧和尚是真正的律師,你可以去受戒。要說起隨便參學麼,江南叢林,多半講席都規矩不嚴,人多狂妄傲慢。如果感到不相宜,你還是回到我這裡來,千萬不要在外順流隨習放縱自己。你將來必為法門樑棟。」他當時就叫侍者拿來一套他自己譔寫的著作,送給我,並再一次告誡勉勵我說:「要學我的操行修持。」我拜受而別。

次日,我約成拙一同去朝南嶽。自寶慶府出發,走了五天,過楊柳塘,登後山而上,游九龍坪和古大坪,坪側有雉潭一泓。三昧和尚行至此潭時,有條龍化為雉雞,從潭心鼓翼而出,三昧和尚就為它授了三皈五戒。我們又參拜了茅坪等佛寺,繞過天柱峰、煙霞峰,從祝融峰下至南嶽廟前,在施茶庵掛單。在那裡,遇到一位行腳的雲水僧,我們就向他打聽途中情況。他說:「現在土匪猖獗,正在常德、潭州、公安、荊州等外流竄,各處防衛甚嚴。官兵也不好,常把僧人的行李搶了,還反誣之為奸細抓起來,有冤無處申,備受苦惱。各位師父千萬下不得山啊!」我和成拙聽後,心裡並沒有被嚇倒,心想難道徒步走了數千里路,白費力不成!就向庵主打聽,是否還有別的道路可通。他說:「世道如此之亂,還是先暫時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等太平了再走,不必心急!」我說:「我決心已下,時間不等人啊!請你另指條路,我就很感激了!」他說:「另外的路倒是有一條,只是非常荒僻,少有人走,一路上盡是山嶺深壑。必須從黔陽走會通。往呂林縣,過普安慈化寺,到了那裡再問去萬載縣的路,再到瑞州府,就可以到江西省城了,這條路可以避開流賊作亂之地。」次日早晨,我們照庵主說的路線啟程了。一路上果然山嶺重重,不見村舍,荒涼至極。有時清晨一餐一直走到晚,有時全無早餐就動身。每天行路不下七八十里。半個多月,才繞道來到江西省城,掛單在塔下寺,休息了三天,然後走德安縣,遊歷了廬山,參拜了歸宗、開先、五乳等寺。

一日,來到了萬松庵,天色垂暮,我們敲門借單,庵中之僧見了我們怒氣沖沖,把門砰然關上,不准。這時天已黑盡,明星朗照。無奈祇得找個處所過夜,見有一大石懸翅在路邊,石下有一丈多空間。我們三人擠進去,放下蒲團,坐著等待天亮。隔了一會,寺門又開了,那個僧人又來驅趕我們。我們三人自嘆無緣,反而憐憫那人太癡,但並未理睬他,強坐了一夜,東方將曉,三人起身順路而行,到了豆葉坪,吃了早食,接著遊歷了曬穀石、仰天坪,甚至還游了金竹坪,太陽將要西下時,到了東林寺掛單。寺內的禪堂在後面。雲水堂只有三間,冷落不堪,荒草遍地有尺多高,牆塌瓦脫,門窗都無遮擋。寺中有一無梁殿。我們進去禮佛,只見塵灰厚積,鴿雀之糞穢污。我與成拙把佛殿打掃乾淨,蒲團放在佛像左側,商量著準備在此念佛通宵,才不虛到此古白蓮社一遭。誰知當家僧從裡面走出來,指責我們不先白告執事,就私自住到大殿裡,大聲呵斥著趕我們出去,一直趕到山門。一位住在那裡的化主老僧留我們吃飯,讓我們住宿。那位當家僧又來責備老僧,還把地用水潑濕,不讓我們坐臥。我們三人就謝別了老僧,走出山門。

我對成拙和覺心說,多生多世以來,一定和那位當家僧種了不如意業因,今天該受還報,把他作善知識想,幫助我們成就忍辱行,千萬不能起怨恨心等等。但這時又找不到棲身之處。成拙說:「剛才來的時候,曾見下面路上有一稠密樹林,可以去那裡住一夜。」我們就下去尋找那片樹林,卻是一個古墓。三人放下蒲團,席地而坐。曠野空蕩蕩寂靜無聲,又無月色,黑洞洞不見五指。坐到初夜時分,忽聽一聲:「抓住他啊!」四下裡一齊喊叫:「抓賊啊!」我對成拙覺心說:「如果他下毒手追來捉我們,皂白不分,有口難辯,就是我們的定業了。」

待到天明,遠處傳來差馬的鈴聲,才知道外面是大路,心裡才稍稍安定。三人走出樹林,見田中有人在勞作,上前問他,為什麼昨夜四處齊聲喊叫,他說:「現在田中麥子熟了,防人來偷,所以齊聲喊叫,為的是嚇唬盜賊。」我們三人大笑起來。

我們隨即到西林寺參拜,過了一宿。次日到了九江府,太陽已沉西,城外各庵都拒不留歇,說是地方上嚴禁外人留宿,讓我們過江去,那裡可以住。我們只得忍饑渡江。船到江心,渡船工要錢,我把捆腳帶解下來給他。同渡人中有一道人見此情景,替我們付了船錢。登岸以後,向旁邊的人打聽,附近有無投宿的地方,答說近處沒有庵堂,順著江堤下去七十里,到鑿港,那裡有一地名叫五祖離母墩,有一座茶庵,接待僧人。我對成拙、覺心說:「咱們被人騙了。前面的茶庵又遠,西南風又刮得緊,只好勉力快走,不要在這裡猶豫停留了。」三人頂著烈風,掩著口面,在月下急走,後半夜才趕到。敲門求宿,幸虧主持僧道心慈悲,馬上起來開門,請我們進去,問我們為什麼深夜行路,我們把詳情說了一遍。他長嘆一聲,感慨行腳之苦,高興地為我們烹茶。我讚歎道,若不去九江的庵堂,怎能顯出這裡的道心呢!

第二天早食之後,向他了解前去一路如何走,才知道一路上各個祖庭殿宇都頹敗了,幸虧三昧老和尚把它們修葺(注4)重新。我們決定前去隨喜參拜。就出發去黃梅縣,登破額山,參禮四祖道場,又再到馮茂山,參禮五祖道場;上高山寺,禮淨鑒祖師道場;過鈴鐺嶺至老寺,禮千歲寶掌祖師道場;往潛山縣,禮三祖道場;到青陽縣,朝九華山。從大殿下望,有一庵,就前去掛單投宿,但不供晚餐。第二天早上,我們坐在那裡很久等候早餐,只見主持僧來告訴說:「庵中淡薄沒有財力,只安空單,不供齋飯。可去房頭那裡化齋飯吃。」我對二位道友說:「房頭是葷廚,哪裡會有淨食,到別處去吧!」隨即上殿禮拜了菩薩,空著肚子下山。走了十多里,到一宿庵,才吃了點東西。

我們來到太平府,聽說融悟法師在青山寺講《法華經》,離府城不遠。我們欣然問路前去,到寺時太陽已經落山。當家僧見我們都是杖笠蒲團,不給安單。求之再四,他見天晚難行,就叫人把我們帶出山門外,在路旁一個小土地廟裡住宿。三人把蒲團相重,對面而坐。我說:「既然我們為求法而來,怎麼能空手而回呢!」次日一早,我們仍然走回寺去,吃了早粥,聽經一座,就下山去,向村民乞食問路,又繼續前行。於初十日巳時許,到了南京。遙見報恩寺寶塔,五色凌空,映日生輝。進內頂禮繞塔,到了中午,腹饑無食,就問禮塔的人什麼地方有接待僧人的齋堂。有人指著南廊三藏殿說:「那裡就是。」我們去到那裡,禮佛畢,坐在殿台階旁,只見有僧人進出,卻無人上前招呼我們。我們三人不知這是什麼原因,就起身出門,遇到一老僧,向他打聽其原因,他說:「南京是講席禪堂,如果衣履整齊,是禪和清客,就有人接待。你們是遊方僧行腳的,所以無人過問。」

我們遂即進城,到鐘鼓樓西大佛庵掛單,那裡沒有大殿,只有一蘆蓆篷遮在佛像上。庵主是實修之人,以一盞飯接待僧眾,很高興見到我們。知道我們從雲南來,就說:「這裡興善寺的當家,法號印吾,是你們的同鄉,可以去那裡,自然會留你們住宿的。」次日午,我們到了那裡安單。見大眾吃的都是蟲蛀陳倉之米,菜只是少鹽的臭薤之類。我們進到客寮隨喜觀看,見到他們本寺常住眾人,吃的卻是時鮮蔬菜和白淨米飯。當家之徒名廓然,也是雲南人,聽到我們的口音。晚上他來雲水堂認鄉親,我說我們是貴州人。他又再問,像是要留我們住下。我對成拙和覺心說:「咱們迢迢萬里而來,應當依止有道德的善知識,像這種不為眾人著想的人,我們寧可甘願清苦,不可以親近。」

聽說覺悟法師在園覺(注5)庵講《楞嚴經》,就出城去聽。正遇上有善信施齋供僧。凡是十方來庵之僧,都在韋馱殿就地板而坐,每兩人四木碟菜。我和一位遊方僧共一處用齋,我自己注意威儀,緩慢進食,他卻筷子不停,一口氣把四碟菜全部吃光。齋畢出門,我對二友說:「咱們以後,若有因緣為眾設齋、菜不論有幾種,都盛做大碗,讓大家隨便吃。一則使大家都注意僧人威儀,二則也可使眾人信敬。像今天的這個人,真是僧格喪盡,與餓夫有何區別!」

我們又去普德寺參禮隨喜,進禪堂掛單。晚上我們商議說,現在十月將盡,路上行腳太冷,不如在此暫住,春暖再走。次早吃完粥,向寺內都管討單,他說:「兩個人一起都不能給單,何況你們是三個人。」他又看著我說:「鐘板堂的香燈單,給你一個人。」我笑著說:「我這人粗手笨腳,不會剔琉璃燈。」三人就收拾行李出了山門,我對成拙、覺心說:「京城的叢林既然三個人都不給單,我們暫且各自分散過冬,約定在臘月三十日相會。聽說寶華山重視學習經教,我想去學誦楞嚴咒。」成拙說:「我和覺心去祖堂,你學完咒就過來。」我把蒲團與覺心換了一條臥褥,三人就分手了。

我上到寶華山半坡時,太陽已落山,投宿石門庵。晚間喝茶時,我問主庵僧:「聽說華山很重視經教的學習,我想去。」主人說:「山中有一老首座師,是雲南人,常在北都。來到這寶華山已十年,閱大藏經已三遍,最喜歡勤奮學習的人。我也曾隨他學經。寺里人很少,有四位房頭,幸好大家一鍋吃飯,不另作菜飯。雖然三餐都是薄粥,來往朝禮銅殿的雲水僧人,都接待食宿。你既然想住山研學,應須把身心放下,不要嫌那裡清苦淡薄。」次早上山,到了常住(即有常住僧人主管的寺廟),禮佛畢,便去各處隨喜並禮見常住僧人一天。隱隱之中,感到這裡很熟悉,似曾來過。拜見了首座師,頂禮畢,說明想學楞嚴咒。師問:「你是什麼地方人?出家幾年了?這個咒應該預先熟讀。」我說是雲南人,剛出家就到江南來了,又不識字,所以沒有讀。師就答應了,說:「你既來山中,可以去行堂(洗碗送飯等雜活),在廚房安單(住下)。」

到了十一月,天寒地凍,清洗了的碗疊在一起都凍成一塊,難以分開,我就每次洗完後,用乾淨布擦乾,第二天早上用時,容易分開。水單(挑水)一人供應不暇,我也幫著挑水。廚下典座(管理廚房事務之僧)法號瞭然,年輕伶利。另有房頭(掌管庫房之僧)每天把米和菜蔬量出,交廚下典座做飯,或煮菜。這些東西一經典座之手,他都要扣留一些。有一天,我背誦《楞嚴咒》回來,他留了飯請我吃。我問他:「大眾吃的是粥,這飯是從哪裡來的?」他說:「好心好意留給你,你反而要追問!」我說:「大丈夫豈能吃來歷不明之食!」起身就走了出來。從此以後,廚下之人都抱成一團,互相包庇,難以容我共住。那位典座私下裡與都管(總管)商議,板堂(寺中執掌報時的殿堂)無人,就讓我去值守,看香接板(古時以燃香計時,到規定的時候鳴板發信號)。這間殿堂空曠,僧床廣大,我一人獨睡,就像在冰窟裡一樣。有一房頭老僧,是閹宦出家,最有慈悲道心,憐愍我志高守貧,一日黑夜推門進來,貼著我耳朵悄聲說:「此件東西送你御寒吧!」說完就走出去了。

我伸手一摸,像似棉絮但不柔軟,蓋在身上一點也不暖和。天明一看,原來是一床補了無數補了的舊棉絮。東西雖說不好,但我十分感念他的慈悲之心。到十二月十六日,學咒完畢,我前去禮謝首座師,師父說:「開春元旦(大年初一),河口鎮一位桑居士,要來寺裡禮拜梁皇懺,你應當把咒讀熟。懺資可以治辦自己的衣履等用物。」我曾和成拙、覺心約定這天會面,也就無心於此。到十二月廿(注6)八日,拂曉時分,我起身向首座師住的寮房拜了三拜,回頭就下了山。到了東陽,打聽去祖堂的路。走了一百多里,太陽落西,群星映空之時才到,問成拙、覺心在不在,執掌雲水堂的主僧說:「幾天以前,他二人相隨去朝南海了。走時曾留下口信,若華山紹如來找,就讓他隨後趕去。」第二天一早,我就動身,過牛首時,逢見化主頓修,我們曾在貴州水月庵相識,他堅持留我過年。次日吃了點東西,我就不辭而別,到達靈谷寺,正是臘月三十日晚,雲水堂中多半是江湖幫中人,喧囂擾雜之極,又無空處。我就在門扇背後坐到天明,吃了早粥,就出發了。

出門遇見該寺當家,法號弘傳,對我說:「今天元旦,為什麼就走了呢!請回寺安息幾天吧!」我見他道誼殷切,就又回到寺裡,用了午齋,還是離開了靈谷寺。走了二十里,投宿在一個小庵裡。初二日,歇土橋南庵。初三日,在路上忽然遇到成拙。我問他:「你們二人同去朝海,怎麼你一個人回來呢?」成拙說:「覺心到了無錫縣先去海上了。我後到杭州,聽說三昧老和尚在五台山舊路嶺傳皇戒,所以返回來找你,一起同去。」我說:「五台山路途遙遠,是否真傳皇戒,還不一定落實。還不如就在南京古林庵受戒。這古林庵是律宗祖師古和尚(古心和尚)開創的道場。你看怎麼樣?」因此我兩人來到古林庵,說來受戒。知賓師(寺中專管接待外來人員之僧職)說:「要想受戒,每人交單銀一兩五錢,衣缽自備。」

成拙有衣無銀,我是銀衣都沒有,懷裡只有一串滇南產大密蠟金念珠。就拿出來,交給知賓師作掛單製衣之用費。知賓師接到手,好像答應了,轉身走進房去。我的眼睛和耳朵都還很靈敏,見窗裡有人向外偷看我們,聽得裡面說:「這兩人是江湖,恐怕念珠來路不明,千萬不能允許他們掛單。」知賓師走出房來說:「常住辦理這些事情不方便,還是啟備好了衣缽再來吧!」我接過念珠轉身就走,他留我們吃飯,我說:「是龍終須歸大海,還能困在牛蹄窩子裡!」馬上走出寺來,另找了一個庵子投宿。次日渡過長江到了浦口。

正月十四日宿紅心鋪。傳聞流賊過來了,男人婦人涕哭,一片嚎哭之聲,拋兒棄女,慘不可言。我和成拙滴水未進,腹內空空,從早到暮,疾走了百餘里,宿三鋪。十五日夜,流賊攻破鳳陽城,燒燬皇陵。成拙和我向北走,到了徐州,才歇下腳來。次日渡黃河,但無船,就坐在岸邊等待,直到中午,見有官差馬隊,捉得船工和船過來,我們就順便搭渡。行到中流,大水湍急,船工喝醉了酒,手軟無力,船又破舊漏水。差官亂了手腳,連呼蒼天保佑,我們二人只專心念佛。幸好吹來一陣微風,把船飄入蘆葦叢中擱淺,我倆人手抓蘆葦,涉水登岸,在一荒庵中過夜。

第二天,開始長途跋涉,有時沖風冒雨,有時戴月披星,或者去村莊中乞食,或者向耕夫化餐,於三月初一日方到長城口,一過了龍泉關,踏上了山西地界,最後到了五台山舊路嶺。這座寺接待來往僧人的十方堂,設在山門外。我和成拙兩人安好單,就前往方丈室參禮三昧老和尚。有兩位北方的僧人守門,對我們說:「有香儀(敬香的錢),可以進去,如果沒有,就退下。」我們看他語氣粗硬,難以理喻,就返回十方堂,嘆息不已,說:「我們登山涉水不遠數千里,前來親見善知識,現在因為沒存香儀而不能參見,這如何是好?!」成拙說:「不必憂心煩惱。明早等守門人去吃粥時,我們自己進去禮拜。」

次早,我們不吃早粥,忍著飢餓,直入方丈室頂禮。和尚問:「你們兩人從哪裡來?」答:「從雲南來。」又問:「來此作什麼?」我們因為沒有衣缽,不敢說來求戒,只說來是為了朝禮五台。和尚說:「文殊菩薩就在你們那裡,反而來朝台!自己實念修行去吧!」因此我倆發願,今後如果做了善知識,絕不收受外來僧人之禮儀,也好讓那些清貧的禪和子們容易相見。

我們就上了山,到了塔院寺。這寺裡有兩個房頭僧人是師兄弟,發心誦五大部經三年。問了我們,知道是雲南遠道而來,很歡喜讓我們留住。成拙自願擔水供僧,讓我進堂內誦經。他擔完水,專讀《法華經》。我除了上殿作佛事之外,空餘時間就閱《楞嚴義海》。我們二人口不說閑話,腿不胡亂跑,每天到中夜才放參(休息)。五台山上各大小寺廟,都以燕麥粉調成糊粥為食。塔院寺方丈師,法號德雲,以及房頭眾僧,見我們兩人如此勤學,一個多月下來無絲毫改變,都對我們產生了信敬之心,私下裡請我們吃米粥。我和成拙商量說:「我兩人在眾僧人中深夜研學,會打擾他們的睡眠。那邊伽藍殿(供奉寺廟護法神的殿堂)裡,晚上點著琉璃燈,裡面沒有人,我們不如到那裡去就琉璃燈光研習,這樣既不妨礙別人,我們也心思寂靜集中,利於記憶,學到夜靜時就停止。」五台山上春秋兩季尚且很冷,何況是冬季了!到了十月間,我們的衣著又單薄,手捧經卷,直立在燈光下,集中心力用功時,什麼都感覺不到。到得掩卷歇息時,手指僵直不能屈伸,雙腿凍木難以邁步,通身抖顫,寒徹肺腑。雖然如此,我們的志願卻更加堅強了。

開春正是崇禎九年。二月底,覺心朝海回南京,一路尋找我們,來到五台山相會。三月中有一個朝禮五台的僧人,是楚地(湖北一帶)人,法號皎如,我們曾在寶慶府,同聽顓愚大師講《楞嚴四依》,見我們在堂裡,就進來相見。有人問起他和我們相識的緣由,他把我行腳的詳細情況說了。方丈德雲師知道了,就設齋召集全寺僧眾,請我四月初一日開講《楞嚴經》。我承蒙厚愛,苦於不能推卸,祇得承當。到七月初一日方得圓滿。我們三人初來五台,就一直住在塔院寺,未曾朝禮五頂各佛剎,所以七月初三日先上東台。那裡的主持僧,用接待法師的禮儀款待我們。接著到了北台,當家僧還是這樣接待。因此我心中感到慚愧,其它幾台就沒有去朝禮了。

初八日,告辭了塔院寺方丈及各房僧眾,打算去北京向三昧和尚求戒。方丈師殷切挽留不舍,見到我們無心在此留住,就準備了三頭騾子,為我、成拙和覺心送行,並伴隨我們一直走到舊路嶺,留宿了一夜。次早德雲師仍然不忍分手,就又伴送我們到了棠梨樹下院。天明請我們用了齋飯,才一一拜辭。德雲師在分手時,眼含淚水一再囑告說:「受戒完畢,請還來五台,千萬不要辜負我們的切望。」

七月十九日到保定府方順橋西,投宿於羅睺寺。成拙在五台山時,曾與一滄州道人相約,所以他去了滄州。次日午後,我和覺心等出寺門散步,遠遠望見一片樹林,碧綠蔭蔭。我們一同出來的六人,就走到林子裡,因為貪涼坐得久了些,太陽都快西沉。這時正想起身回寺,只見空中灰濛濛一片,像霧一樣,又聽到嘰嘰喳喳的聲音。漸漸看到飛揚的塵土像雲一樣翻動。不久,見到無數老幼男女遍野,競相狂奔,像山崩海湧一樣衝將過來。才知道是後有兵馬追擊。一同坐在樹林裡的人,各自逃散,只有覺心和我在一起。不能再回寺裡去了。也不能走大路,就向南面慌亂跑去,一路上歇宿的多是小廟,每天只能吃一餐。

我們逢溝涉水,路錯繞道,就這樣一路走去。一天走在路上,腹內感到十分飢餓,就在樹下一個荒泵旁歇息,我對覺心說:「咱們從雲南到南方,又從南方到北京。現在又從北而南,往返二萬多里,徒勞跋涉,所立志願也沒有實現。披剃師給我起法號紹如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弘法利生。現在看來,這些都絕了緣份,真是慚愧至極啊!我法名讀體,」體「就是身,就是」法身理體「。」讀「經教才能懂得經教所闡明的」理「,理明白了,闡釋道理的文字就可以忘了。這就像借助於手指標示月亮,見了月亮就無須注意那個手指了,這是同樣的道理。現在我要把我的號改為見月。」我們二人反來覆去想啊想,越想越覺悲慼,傷心的淚水不覺卜簌簌落了下來,這時有一老人從旁經過,見我二人感傷得如此悲痛,便前來問是什麼原因。我詳細講了長途行腳而又不能實現願望之苦痛。老人連聲嘆息不已,對我們說:「我姓李,是吃長素的道人,孤獨一人沒有親眷。給人家小孩教書,因為兵馬大亂才回家來,就在前面小莊上。可以請你們前去同暫住一宿,然後再走。」到了他家一看,屋裡已被流賊搶劫一空,他就去鄰家借了些粗面,烤了餅子供我們吃。第二天我們就向他告別動身了。

又走了六天,上了南宮縣大道。至午後都沒有化齋之處,遙望遠處有一小庵。來到庵前,覺心留在外面,我獨自進去。只見一位老僧,沒有人幫他,正在自己燒火作飯。我向他合掌問訊,也不還禮。我就上去替他燒火。飯熟了,他自己盛了飯,坐在那裡吃起來。我也自己動手取了碗筷,盛了飯坐下吃起來,我也不說話。他吃一碗,我添第二碗。他才開口說:「世上從不曾見過有你這種人,主人沒開口,自己倒動手盛飯吃。」我回答說:「世上從未見到過你這種人,客人站在面前,都不說句客氣話請吃飯,所以我就自己動手。」他看著我大笑說:「倒也是個禪和子。我年少時出去參訪善知識,到處行腳,因為不老練,常常挨餓,你今天是這樣,請隨量吃吧!」我說:「門外還有一道友。」他一聽很喜歡。說:「請他進來一起吃。」我和覺心飽餐一頓,起身告別,他不肯,又留我們住了三天。

九月初,我們到了江南瓜州,於息浪庵掛單。遇到一個雲南僧,號清如。談起行腳的事,知道他在北方遭遇兵馬之難才回到南方來。第二天便和我與覺心一起渡江,前往甘露寺。當家師法號平素,也是老鄉,長期住在鎮江府,皈依信仰他的人很多。他最喜歡雲南人到江南來參學。清如先進去替我們通報,我和覺心接著進去禮拜。平素師問我們行腳遇難之事,我毫無隱諱地照實說了。平素師安慰說:「我少年時參訪,也遇到許多逆境,但求道之心絲毫沒有退墮,今天才有這點因緣。你們二人尋師求戒,往返南北,經歷了種種坎坷,最初發的願心沒有懈怠下來,以後你們教化開導眾生的因緣,自然會很殊勝。現在暫且放寬心住在這裡。開春崇禎十年元旦,是我的母難日(即母親生他的日子),要諷誦五大部經以報母恩。你們二人可以和眾僧一起誦經。衣單,我負責給你們辦理。到誦經期畢,再走不遲。」我說:「三昧和尚遙居在北京,我們不能再去,只好等他回到南方來時,再求受戒。現在我想去天童寺參禪。」平素師讚助,為我們置辦了行李外,又贈給我們每人路費銀二兩五錢。

二月初三日到達丹陽縣橋頭,想搭客船過河。覺心把行李放在腳下,只顧觀看各個船家互相排擠,爭相拉攬客人,不想被囊行李被人偷走。我們只好嘆息我們的因緣怎麼到了這種地步!幸好我的路費還揣在身上。日到中午時分,我們來到海會庵投宿,見我們沒有帶行李,不肯安單。我們告訴他行李在橋頭丟失。這個庵離橋頭不遠,他們去了解到確是實情,便送我們進了雲水堂(即接納行腳僧暫時安單之處)。遇到二位遊方僧,我們北上時曾與他們同行數日。知道我二人行腳,就說:「你們求戒,三昧和尚已經離開北京,正月在揚州府石塔寺開戒。現在他應丹徒縣海潮庵之請,二月初八日起期,你們趕快去受戒。」聽到這一消息,鬱結在心中的愁悶完全煙消雲散了。

第二天早上,我同覺心又回頭去海潮庵,恰巧遇到三昧和尚入庵。聽說教授師(即負責向新戒教授禮儀和戒律內容的僧人)是楚地人,法號熏六,心胸宏大,智慧妙巧,輔導教化很威嚴,總理戒期中一切事務。我就請求知賓師(即接待外來客人之僧人)引我到熏六師居住的寮房禮拜。師父問我鄉籍,我答:「雲南。」師說:「此庵當家師為埋葬他師父起期,每人交銀一兩,衣缽自備。」我說:「行李在丹陽丟完了。身上只有二兩三錢路費。」教授師說:「這只夠一個人攢單並造衣缽。」我又為覺心求單,接著就派人送我進了戒堂,把覺心送去行堂(作雜務者)寮。

新戒堂的引禮師(照看新來受戒僧人的起居和紀律的僧人),法號耳園,山東人,性情耿直,但缺少靈活性。見我沒有一點行李,又不請戒律讀本,終日坐在自己的單位上,不發一言,又不違犯戒堂堂規,又沒有事情去請教他,因此他心裡對我很不高興,就指斥我說:「見月,此處不是讓你坐不語禪,為什麼你不請《律讀》好好地熟讀呢?」我答:「我不識字,也沒有錢請《律讀》。」凡是進來一個求戒僧人安單,引禮師就叫我說:「見月,你到這裡坐,把單位讓給這個新來的人。」我就遵命,拿起衣缽向後面移一個單位坐下。這樣,後進堂的有十幾個人,每來一個人就讓我退讓一單位。又來了最後一人進堂,高單(即用木板搭成的連鋪大床)上已無單位了,就叫我移到地下與香燈(專管殿堂上香點燈的僧人)共坐,我毫無怨聲,只作遊戲想。同堂的眾戒兄見到這種情景,都很不平,說我懦弱至極。我說:「修行以忍辱為本,何況都是同戒,理應移讓。」

時間逐漸臨近背誦《毗尼日用》(受戒前,先須在教授師指導下學習戒律內容,預先須把戒律背熟,經過檢驗,方能登壇受戒)。引禮師把我的名字排在第一名,意思想折伏我。各位戒兄也為我著急,說:「量你也背不出來,為什麼不去拜求引禮師把名字排在後面?」我說:「到明天再看。」次日一早,引禮師拿著名簽帶引我等九人,到教授師前禮拜後,我一口氣朗聲背誦完畢,就像把瓶中水傾倒出來一樣無滯無礙。教授師說:「你每天默坐,不發一言,說不識字,今天卻背得如此純熟。」我說:「並不是我不識字,因為無錢請律書,所以默坐,專心聽左右鄰單戒兄讀誦,因此就記住了。」教授師很高興,並賜茶給我喝。回到堂裡,各位同戒都前來向我祝賀,其中和我最相投契者,有十三人,都能這樣背誦。

這一戒期讀《梵網經》。香雪闍黎師(稱戒師)代大座(即正座),四班首(首、西、後、堂)輪流復講。有一天,首座師,法號樂如,復講,他只把三昧和尚寫的《直解》念了一遍,一字不增,一字不減,未作一點解釋!我和相契合的幾位戒兄並坐在一排,相互遞著眼色,失口微笑。首座師看到,很不高興,回到堂中,就指名要我們十人復講。自來新受戒的沙彌沒有這種事情,無非是用這種變通手段,逼令我們向他懺悔。過了三天、不見一人前去求悔,他祇得把所開列的名單,呈送方丈。三昧和尚以為是實情舉薦,就一一慈允。這真是弄假成真,再難於停止下來。

到了我要復講的那天,內外人眾都驚駭一片,都來旁聽。和尚和二位師父(香雪闍黎師和熏六教授師),也在後面設座臨席,慈降加庇。所要講的內容,是《梵網經》上卷中的《十金剛種子、第十信心位》,我開卷把文句念完,先總括說了大義,然後依文作了解釋。下面聽眾,異口同聲稱讚。三昧和尚和二位師父都很欣慰。接著我去方丈室禮謝,和尚賜給我被褥衣履。熏教授師問我:「你依誰聽經?」我說:「在雲南時,依披剃師。行腳到寶慶府,遇到自如法師代顓愚大師講《楞嚴四依解》,我也曾跟隨聽講。」熏師說:「顓大師是我的依止師,自如法師是我的契友。你怎麼不早說!」熏師對我更加看重,馬上就施給覺心衣缽,讓他入堂受戒。

三月廿日午後,有個丹陽縣賀家子侄,少年書生,性情傲慢,不信三寶,醉酒入庵,直接闖進方丈室,一屁股坐在和尚法座之上,嘻笑放肆。侍者上前諫勸他反而呵斥。寺中僧眾不服,把他驅趕走了。第二天一早,這個書生邀約一夥人來庵滋擾生事。和尚馬上令圓戒罷期。平常寺中晚課多有在家居士隨喜參加。熏師想用方便辦法把這樁事平息下去,保全道場,所以在晚課完畢時,把大家召集至韋馱菩薩前,說:「今天,道場被魔撓礙搗亂,不能善始善終。你們弟子之中,有願舍身命維護法門的人,就出來擔當!」說完,大家都默然不語。我就應聲推開眾人站出來,向熏師頂禮。師說:「你只一人,怎麼能行呢?」我說:「和尚的戒弟子,遍佈天下,我一人當先,其它人都會隨之而來的。出家人無妻子可戀,無產業可系,無功名可保,無身命可惜;托缽飽餐,不帶分文;叢林棲止,不納房租。凡是僧家,以戒為親,何況為了維護法門,誰不勇敢向前!縱使用它一年二年時間,必除魔黨。請和尚和二師放心晏安,不必以此為念。如果那一夥人中,果然有舍得妻子產業,能放棄功名、身命的人,讓他站出來與我較量一番。否則,各家把自己的學業做好,好自培養自身道德之本。自古以來,有了德行和好文章,庠中士子都能成就功名,應當作天下大丈夫。難道有誰願意為別人的是非,而喪盡自己的德行!」熏師說:「你今天在眾人中作了這樣的承諾,以後一定要依言而行,還怕什麼法門不淨,魔障不除!」眾人散去,參加晚課的人都聽到了,這話就輾轉傳播開去。

第二天午後,果然有二十多人,都是庠中齋長和鄉中父老,來到庵上拜見熏教師,也把我請去了,雙方以理講和。圓戒時間未改,仍在四月八日。和尚召集大家來方丈室,對二位師父以及久隨身邊的上座說:「今天道場魔事如果不起,就顯不出見月。你們為佛法,為人師,應當像他一樣有膽量有心行。我在這個傳戒期裡,總算找得人才了。」大家聽後,禮謝而退。二位師父開導指示我們同戒十三人,今後就作和尚身邊的隨侍,希望我們今後成為法門樑棟。

初十日回揚州石塔寺。楊州府慧照寺禮請和尚,擇期於四月二十日開戒。五月初八日是三昧和尚大壽,我們同戒都沒有禮物可送。我提議說:「可以裱一長卷,自己畫上五十三參圖奉獻和尚祝壽,因此我就沒有時間,不能隨大家去慧照寺起期開戒了。」和尚聽說之後,就叫我進方丈室去靜心作畫,並笑著說:「見月啊,你初登戒品,就入我室。」我慚愧地向和尚拜謝。六月二十日,海道鄭公,請和尚在石塔寺建盂蘭盆會,講《孝衡鈔》。和尚就命我去慧照寺,代香雪闍黎師座,講《梵網經直解》,並請香雪師回石塔寺代和尚座,講《孝衡鈔》。兩處道場都在七月十日圓滿。

香師開示我和同戒們,去求和尚更改各自原有的法名,以便常隨和尚任事。各位同戒依言,前往方丈室,都爭先禮拜求和尚賜法名,只有我一人退到後面,頂禮和尚,跪地白告說:「我因披剃師指示,才得發心離開雲南,南來向和尚乞受大戒。若無披剃師,我就不能削髮出家,也不能受具足戒而成為真正的僧人。懇請和尚大慈允聽,讓我仍叫舊名,使我不忘根本,我願終身常侍和尚座前。」和尚說:「我當年初受戒後,諸位上座也勸我求律祖更換法名。想來,律祖諱如字,我是寂字,披剃師諱海字,我也不敢忘本,把姓字改了,超越海字。我弘戒律三十多年,今天見到你的存心與我相同,這是不自欺心啊!作善知識,所依重的就是行德,不在於叫什麼法名。我允許你仍稱原來的名字。」

那時泰興縣毗尼庵請和尚於八月十五日開戒,大家都隨行。熏教授師於初十日晚,向和尚白告,請定各堂執事,說:「我現在教授新戒,中氣不足,精神漸弱,應該設置一名教誡西堂。總理各堂戒事,其單位安在新戒的首堂。這項任務,只有見月可以擔當,請和尚智鑒裁度。」和尚馬上命侍者召集兩序僧眾(寺中僧人,在方丈之下分東西兩班序列,稱兩序;東序負責寺中之行政管理;西序負責法務管理)來方丈室,向眾人宣告對我的委派。我跪地白告說:「我今年四月八日才圓受具足戒,還不到半年,哪裡敢擔負這樣的重任。我自己都沒諳熟律法而再去教人,擔心不利於新戒,也辜負了和尚的慈恩。請和尚在各位上座中,另選能擔當此任者委任吧!」和尚說:「熏教授推薦得不錯。我也知道你的心行作用。十地菩薩尚且還要寄位修行(到人間擔負一定的工作,以利修行)。你今天不妨一邊自學,一邊教誨他人,以體諒我的用心。這樣就一舉兩利。」兩序人眾齊聲說:「你應當隨順和尚慈令,不可以再推辭了。」我只好拜受了這項差委。

我同戒中的映字、蒼悟為這次戒期的書記,慧生、以仁、裕如、若愚、觀之等為引禮。人人發奮努力,嚴肅認真,和尚座下還未曾有過像海潮庵同期受戒的這一批人那麼熱情鼎盛,其首堂引禮師(即總理全部行禮職事的僧人),就是我受戒時的引禮師耳園,我雖然居於掌權之位,但動止都以師禮尊讓他。他也不執我相(很謙虛),一切堂規之定奪,都謙讓照我的意思行事。但我的內心一直懷著慚愧,倘若遇到樂於學習戒律的人前來請教,我怎麼做才能讓他辨明是非,而高興滿意呢?一天晚上,我前去拜詣熏師寮,向他說明了我的擔心。師說:「三藏中有大小乘律一千多卷,我沒有閱讀過。你既然有此志向,可以請來邊讀邊學,將來作大律師,才不辜負我在廣眾之中把你識別出來。」因此就找了人前往嘉興,請了一部《廣律》回來。從此,白天我料理各堂戒規,夜裡則挑燈展卷,詳詳細細閱讀學習。一旦遇到文字上古老意義上難懂之處,苦於沒有精通的人請教,只有掩卷長嘆。這時我唯有向菩薩禮拜祈禱,乞求加被開曉。每次禮罷,少坐片刻,再展卷體會其義,就會如開門見山,豁然無疑了。像這樣的不思議感應,每次都如此。

這一期傳戒法會,定於十一月五日圓滿。結期前三日,本堂新受戒的弟子們,念我教誨不倦之心,共同製作了一件黃綢大衣(僧袍)送我,我對他們說:「和尚與教授師,把重任委付給我,理應盡心盡職,為輔助弘化法門出力,難道是為了邀名貪惠方作首領不成!」我嚴肅謝絕。他們捧著衣服去到方丈室拜跪,向和尚陳述了奉供此衣之因由。和尚對我說:「戒律之中只禁貪求,不禁自願佈施。你可以受取。」我說:「在下不受此衣有兩重意思:其一,我自愧於戒行淺而責任重,恐有不足的地方,有人借此產生譭謗;其二,和尚法門高峻,唯恐以後擔任各項職事的人以此為肇端,開了先例,所以不受。」和尚讚同了我的想法,對各新戒說:「西堂不受此衣,為的是保全己德,惜護法門。你們不要再強送了!」

十月八日隨和尚返回揚州石塔寺。高郵縣承天寺,禮請和尚十二月初一日起期傳戒,至開春正月十五日圓滿,我仍擔任西堂之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