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修行

一、 從「國王的三個問題」說起

俄國的托爾斯泰有一篇很有名的短篇小說,叫做《國王的三個問題》,內容大致如下:

有一位年輕的國王,剛剛登基,他想到三個問題:如果他能夠在最恰當的時間做他應該做的事(最恰當的時機);知道應該與哪些人交往,不應該與哪些人交往(最重要的人);尤其是,如果他總是知道什麼事情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事),那麼他就永不會犯錯誤,可以做一個偉大的國王。

於是,他便張榜向全國的人宣佈,誰能夠告訴他這三個問題的答案,就拜其為師,並提供很高的獎賞。很多人前來應試,但都不能使國王滿意。

最後,他決定去請教一位住在深山裡以智慧聞名的隱士。為了表示尊重,國王穿上朴素的服裝,並且在山腳就下馬,把侍衛留在後面,自己一個人前去。

來到一個小屋前,看到一個老人正在挖菜園。國王走上前去,恭敬地行禮,並請教那三個問題。老人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繼續鏟土。老人年事已高,鏟土的時候,沉重地喘著氣。

年輕的國王看到這個情形,說:「請把鏟子給我吧,我來挖一會。」「謝謝。」老人說著把鏟子交給國王,然後坐在地上。

時間慢慢過去,太陽已經開始落到樹後,國王再次恭敬地向老人請教:「老人家,我來找您是要得到問題的答案。如果您無法給我答案,不妨明白地告訴我。」正在這時,他們看到一個陌生人跑過來,這人雙手捂著自己的肚子,血從他的指頭之間流出來,忽然栽倒在地,昏死過去。

國王和老人急忙把受傷的人抬進小屋,包紮傷口,悉心照料,一直忙活到大半夜。國王累極了,就靠在門坎旁休息。睜開眼睛時,已是第二天早晨,他發現那個受傷的陌生人正以奇怪的眼神盯著他。

陌生人以一種微弱的聲音說,「您不認識我,但我認識您。我們兩家是世仇,您曾殺死我的哥哥,搶奪我家族的財產。我知道您單獨來找隱士,所以決定在您返回的途中殺您。但是一天過去了,您卻沒有回來。我離開埋伏的地方去尋找您,卻遇見您的武士。他們認出我,打傷了我。我本想殺您,而您卻救了我的命。經歷這一番生死,我也看明白了,我們兩個家族和解吧!」國王很高興能有這樣的結果,他可不想每天被仇敵謀殺。

下山之前,國王最後一次希望老人回答他的問題。老人說:「你的問題已經得到答案了。」

「我的問題如何得到解答呢?」國王奇怪地問。

老人說:「你昨天如果沒有同情我年老體弱,幫我挖菜園,而是自己一個人轉回去,就會在路上碰到你的仇人,後果不堪設想。因此,最重要的時間就是你幫我挖菜園的時候;我就是最重要的人;而最重要的事就是幫助年邁的我。」

「然後,當那個人跑向我們時,最重要的時間是你照顧他的時候;如果你沒有照顧他,他就會死去,你們兩個家族就會更加仇恨,因此他又是最重要的人;而你去照料他是最重要的事。」

「因此,最重要的時間永遠是當下——此時此刻,它之所以最重要,是因為唯有當下,我們才能自由支配,過去和未來是我們無法自由掌控的;而最重要的人,是此時此刻跟你在一起的人;(當你獨處的時候,最重要的人便是你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則是幫助眼前的這個人,使他從煩惱痛苦中解脫,使他快樂。因此,要專注於做好當下的事,並隨時隨地善待身邊的人,因為人只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到這個世界的。」

越南一行禪師曾高度評價托爾斯泰的這篇小說,說其中揭示的人生智慧不亞於任何神聖的經文。

我們經常會談到為社會服務、為人類服務,為世界的和平盡力,發願對一切眾生慈悲;然而我們卻常常會忘記,身邊的人正需要我們的關愛和幫助。

一個朋友談到他面臨的困境,他正在靜坐,觀修慈悲心,觀想著把一切眾生的痛苦吸入體內,然後把自己的功德、喜悅供養給一切眾生,全身充滿了慈愛、喜悅的覺受。正在這時,妻子在門外喊他,請他幫忙打掃一下房間,他生氣地回答:「在我修行的時候,請不要打擾好嗎?!」

如果你不能為你的妻子或丈夫、孩子、父母服務,你要怎麼服務社會?如果你沒辦法讓自己的孩子快樂,你又怎能期望為別人帶來快樂?所以,修行真的是要腳踏實地,要縮小範圍,回到當下,回到自己,回到家庭,回到親友,回到同事,回到自己所住的社區。

我們要如何活在當下,在此時此刻與身邊的人一起活在當下,幫他們減輕痛苦,讓他們生活的更快樂一點。我們要怎麼做?

答案是:我們必須要修持正念,把正念貫徹到生活中去。

托爾斯泰給的原則看起來很簡單,但是我們若要付諸實踐,就得藉助正念的方法去尋找這條生活中的修行之路。幸運的是,孔子在2500年前,已經清楚地指點我們,在生活中修行有九個要點。

二、 九思:在生活中修行的九個要點

《論語。季氏第十六》有一章,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意思是,孔子說:「君子常常做九個方面的反省:眼睛是否看得明白,耳朵是否聽得清楚,臉色是否溫和,容貌是否謙恭,言語是否誠懇,辦事是否認真專注,有疑惑是否向人請教,發脾氣是否考慮後果,見有所得考慮是否適宜。」

儒家的學問,不是單純的知識,而是一個完整的修學體系。這一章很重要,可以當成儒家修行的一個口訣,這是孔子講真東西了,把修行的口訣都告訴了大家。「君子有九思」,這就詳細地談到了入世修行的九個要點。

儒家是入世的修行。所謂入世修行,即是以出世的心態做入世的事業,無非是在待人接物上,磨煉自己的心性。這裡很關鍵的一點,它是要求,隨時隨地、每時每刻保持覺照,這就是「格物致知」的工夫,也是「明明德」的下手工夫。

每時每刻保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覺照,用佛教的話說就叫保持正念。一般我們講,保持正念都是把覺照力放在自己一個人身上,觀照自己的內心,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而儒家是在待人接物上修行,不僅要覺知自己,同時要覺知到他人,這個難度就更大。

在待人接物當中,如何保持你的覺照力?這裡,孔子就提到了九個要點,它有一定的次序,可以分成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對境」,第二個階段是「表態」,第三個階段是「行動」。

三、對境——你真的看到了嗎?

第一個階段是「對境」。境,就是相對於主體的客體。待人接物,無非是人與人、人與事物的互動。在這個互動過程中,「視思明」,你的眼睛是否看得明白;「聽思聰」,耳朵是否聽得清楚。

做過一點修養工夫的人就會知道,眼睛在看,但不一定看得明白;耳朵在聽,但不一定聽得清楚。往往是,你只看見了你想看的東西,你只聽見了你想聽的東西。大家常說眼見為實,其實眼見的也不一定是實,因為什麼呢,因為我們都帶了一副隱形的「有色眼鏡」。

我曾經在很多講座上放過一段幾分鐘的錄像,內容是白衣球隊和黑衣球隊在練習傳球。我請大家注意錄像中白衣球隊一共傳了幾次球。大家聚精會神地看完錄像,很多人都能準確無誤地告訴我白衣球隊前後共傳了次球。這時我微笑著問大家:有沒有人看見黑猩猩?什麼?除了黑衣球員、白衣球員,還有一隻大猩猩?每個班上都有超過60%的人沒有發現!大家紛紛猜測那一定是躲在某個角落裡的一個猩猩圖標,大家太專心數人數,沒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

可是我說那是一隻跟人一樣大的猩猩,還張牙舞爪地跳舞呢。這怎麼可能!大家不相信自己居然會缺乏觀察力到這種地步?於是重放一遍錄像。這回,不用數白衣球員,也不用數黑衣球員,什麼都不用做,只是看錄像。果然,錄像放到一半時,一個人裝扮成一隻黑猩猩闖進來,在畫面中央手舞足蹈,足足有一分鐘才離開。這回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不見的大猩猩」是心理學史上最知名的實驗之一,在實驗中,大約有超過一半的人沒有看見大猩猩。這個實驗告訴我們,即使最明顯的信息也會被我們漏掉,這是由於我們的注意力本身具有「先天的缺陷」,注意力本身只能觀察到局部,而不能觀察到整體。這不是一個很有啟發性的實驗嗎?我們自以為明察秋毫,但往往只能看見我們想看見的東西,聽見我們想聽見的聲音,而沒有看見、沒有聽見事實的真相。

這不是很「可怕」的一樁事情嗎?所以,孔子這裡講的「視思明,聽思聰」可不是那麼簡單的。我們在看的時候,往往有偏見有局限,聽的時候,也有偏見有局限。那麼我們能不能意識到這個偏見局限的「有色眼鏡」呢,就顯得很重要了。我們之所以會看不清楚、聽不清楚外部世界,是因為我們沒有看清楚自己的內心世界。所以當我們在看、在聽的時候,要注意觀心,觀看我們的內心有沒有貪心、嗔心、慢心、疑心等等,這些都是「有色眼鏡」,導致我們看不清楚,聽不清楚。

最有名的一個例子,是「疑人盜斧」的故事。說有一個人,家裡丟了把斧子,他懷疑是鄰居盜了他的斧子。他就仔細觀察鄰居,越觀察,鄰居越像個小偷,怎麼觀察都像個小偷。過了三天呢,他從自己的床底下,發現了斧子,原來是自己不小心,把斧子放在床底下去了,才知道冤枉了鄰居。這時候再看鄰居,怎麼看也不像個小偷哎。這就是疑心在起誤導作用。所以我們要注意,一個人要能做到:看就是看,聽就是聽,這樣你做事情才能準確,與人溝通才能有效。為什麼人與人會有矛盾、衝突,就是因為有誤解,他說的話你沒有聽明白,那就有誤解。

再舉一個例子,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到人與人交流溝通過程中,因為沒有聽清楚對方講些什麼,而造成彼此的不愉快。

這是一位叫珍珍的大學生,她本人的真實記錄:

有一次,我跟媽媽打電話時,她問我最近在學什麼,我說在學針灸。她說:「絕對不能在你自己身上試」。我一聽就很生氣,因為我們練針灸必須在自己身上試,不在自己身上試就去紮患者,是很不負責的行為。我說:「我們必須在自己身上試,這是老師要求的!」媽媽說:「那也不行,萬一紮壞了你,怎麼辦?」我說:「不會的,我們專門學這個的,怎麼會紮壞呢?」媽媽說:「就是不行,可不能拿你自己做實驗,本來好好的,別沒事再給紮出病來。」她已經是命令的口氣了,我沒法再說下去,很委屈。我常常感到,跟父母是沒法講道理的。雖然我是學醫的,這是我的專業,但是他們根本聽不進我的話。

我為這個事糾結了幾周,覺得媽媽不可理喻,總是干涉我,而且不相信我。後來,我突然想到了「需要」,媽媽的需要是什麼呢?我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什麼,我只知道她很擔心我。下一次打電話時,當她告誡我不准在自己身上練針時,我突然不生氣了,只是很平靜地聽著。我問道:「媽媽,你在擔心什麼呢?」媽媽愣了一下,說:「我就是擔心你身體不好啊,萬一紮壞了怎麼辦?」我這次突然明白了她的擔憂,原來她不是要故意干涉我,而是真的擔心我的健康。於是我回答:「其實你不用擔心的,我們都是嚴格按照要求做的,老師在旁邊看著,一點危險也沒有……」我向她解釋了我們的練習過程,她默然不語了,我想她是同意了,只是不好意思說。

珍珍同學第一次與媽媽交流時,是帶著有色眼鏡的,所以她會認為媽媽不講道理、故意干涉她,於是就很鬱悶;第二次交流時,是很誠懇地傾聽,想要了解媽媽真正要表達的意思,了解媽媽的需要,於是她發現了媽媽對她的關愛。

上面的幾個例子告訴我們,看清楚、聽明白是何等的重要!那麼,怎麼才能看清楚、聽明白呢?這就要做格物致知的工夫,隨時保持覺照,內心裡面要很寧靜,不要帶有偏見,不要帶有情緒。如果我們帶著有色眼鏡,帶著偏見,那我們就會看不清楚,聽不清楚。

格物致知的具體方法,後面會詳細向大家介紹。

四、神態——關愛與尊重

在待人接物的過程當中,我們的神態表現至關重要。「色思溫,貌思恭」,臉色是否溫和,容貌是否謙恭,這是態度。之所以說待人接物的態度非常重要,是因為人們只能通過表面現象,才能判斷他內心的活動。如果我們的臉色很溫和,容貌很謙恭,人家自然就會知道,你是關心人家、尊敬人家的,你是體諒人家的。所以人家就會很樂意與你交流。那麼我們作為一個修行人,就要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臉色和態度,是保持溫和、謙虛、恭敬,還是板著臉,態度傲慢。我們態度一傲慢,別人就不願意跟我們溝通。所以我們在待人接物過程中的神色與態度,是能否有效溝通,能否有效處理問題,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我們要隨時保持覺照,要覺知到。

(一) 仁與禮:滿足人類的兩種基本精神需要

現代心理學的研究發現,人類除了物質層面基本的生存需要,還有著更深層的精神需要。而被愛、被尊重是人類的兩種基本的精神需要,在兒童時期就已經表現出來。研究兒童心理學的專家們發現,孩童的兩大主要需求是歸屬感和確認自己的重要性。而這兩項需求來自相同的根源,那就是所有人類共同的「愛與被愛」的需求。

觀察一下孩子的天真表現,那是很有趣的。

陽光照進客廳裡,兩三個孩子在嬉戲,媽媽坐在沙發裡織毛衣。「媽媽!看看我!」一個孩子向媽媽跑過來,媽媽只要微笑著回應一下,或者撫摸一下孩子的腦袋,孩子便心滿意足地又跑去玩了。如果媽媽走了神,沒有及時回應,孩子便會使出他能想到的所有把戲,哭鬧、撒嬌、發脾氣、裝可愛……直到確認得到媽媽的愛與關注為止。

這些需求中最主要的,就是歸屬感。在孩子們努力追求歸屬感的過程中,他們很快便發現,如果想要得到關愛,最好的辦法就是證明自己具有特殊的價值。他們便會做出一些行為來證明自己,是值得被父母關愛的。但是他們並沒有意識到,不管他們有沒有特殊價值,父母其實一直在關愛他們。

這種行為模式一直持續到成年人,小的時候,我們需要父母的愛和關注,成年後,我們需要社會更多人的關愛和尊重,為了獲得愛和尊重,我們會追求事業、金錢、地位、名聲,來證明自己是值得被愛被尊重的。站在這個角度看人類,我們其實都還只是個孩子。

儒家真是很慈悲,他發現人類需要被愛,便去愛世人,這就是「仁」;他發現人類需要被關注、被尊重,便去尊敬世人,這就是「禮」。「曲禮曰:勿不敬。」儒家提倡仁與禮,其實就像我們慈愛的父母,盡量來滿足我們這些孩子的需要。

(二)真誠的虛偽

在人際交往的過程中,「色思溫,貌思恭」,臉色是否溫和,容貌是否謙恭。只有當我們內心真誠地關心對方,我們的臉色才會溫和;只有當我們內心真誠地尊重對方,我們的態度才會恭敬。

不過,這是很難做到的。

在現實的人際交往中,我們的臉色確實很溫和,不過那是裝出來的,不是出自內心真誠地關心對方,而是想讓對方覺得我很關心他,從而獲得對方的感激和關愛;我們的態度確實很恭敬,不過那也是裝出來的,不是出自內心真誠地尊重對方,而是想讓對方知道我很尊重他,從而贏得對方的尊重。

有一次到內蒙,一位認識不久的朋友很熱情地接待我。晚上,他很熱情地向我介紹呼市的風味小吃。我為了回應他的熱情,便裝著興致勃勃地提議去喝奶茶。其實剛吃過晚飯,已經沒有太大的胃口喝奶茶,幾碗下來,肚子已然撐了。但看到朋友那麼熱情,只好多喝幾碗,臉上還要痛苦地裝出微笑。但是忽然我發現,他的臉上偶爾也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兩個都想支持對方假裝的這份敬意。於是,我果斷地終止了這場「演出」。我感覺自己輕鬆地呼出一口氣,而朋友也顯得輕鬆多了,而交談卻更加輕鬆融洽。

我們認為必須要這麼做,才能讓對方覺得我們很關愛他、尊重他,於是我們很真誠地在演一出出虛偽的戲劇。很不幸地,這種「真誠的虛偽」被認為是儒家思想的精華,千年以降,我們民族被培養成一個被西方人所不齒的「虛偽的民族」。

儒家的思想真的是這樣子的嗎?

「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孔子當年所批評的虛偽的「色溫」、「貌恭」,反倒被後人理解為儒家思想的精華,也真實匪夷所思了。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中庸》)一個人要真誠地面對自己,真誠地表達自己,不自我欺騙,也不欺騙他人,這才是儒家思想的精華。可惜我們卻一直「真誠」地欺騙自己,「真誠」地欺騙他人,生活在「真誠的虛偽」之中。

(三)愛與需要

為什麼我們會生活在「真誠的虛偽」之中呢?

那是因為我們沒有看清楚內心世界,不懂得區分什麼是愛,什麼是需要,而把需要錯認為是愛。

什麼是需要呢?在人際交往中,我們為了得到對方的認可和尊重,而表現出關愛和尊重對方,這種關愛與尊重其實是有條件的,有目的的,其立足點還是自我,所以是不真誠的,在本質上是自己的需要。當我們向他人表達這種「愛」的時候,其實是在表達「我需要你。」這種裝出來的關愛是「虛假的愛」。

什麼是愛呢?愛是無條件的。我們並不是為了得到對方的認可與尊重,而是真正地對對方感興趣,而自然地流露出關愛與尊重。其立足點是對方,是真誠的。在這個真誠地表達自我的過程中,自己得到極大的喜悅,對方也得到了真誠的關愛與尊重,從而得到極大的滿足。這種關愛是「真實的愛」。

當我們錯把需要當成愛的時候,我們就生活在「真誠的虛偽」之中;當我們真誠地面對自己,真誠地表達自己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了「真實的愛」,也就是「仁」,「色思溫,貌思恭」也就自自然然地做到了。

這是很有意思的一樁事情,當我們需要對方的愛和尊重的時候,我們其實得不到真正的愛和尊重,因為我們清楚地知道那是假的,我們自己隔離了愛和尊重,這大概就叫「求不得苦」吧。而當我們停止向對方索取愛和尊重的時候,卻會驚訝地發現,我們一直生活在愛和尊重之中,我們就有能力真正地愛自己、尊重自己,也就有了能力愛別人、尊重別人。

我們真正明白了「仁」與「禮」,愛與尊重才能夠在人與人之間流動起來。世界便自然充滿了愛與尊重。

五、言語與做事的原則

「言思忠,事思敬」,言語是否誠懇,辦事是否認真。這就進入了待人接物的第三個階段——行動。行動,無非是兩個行為,一個是怎麼說,一個是怎麼做。言語是否誠懇,辦事是否認真。我們現在的人,言語真的能做到誠懇嗎?辦事真的能做到認真專注嗎?

(一)「言思忠」從不妄語開始

人與人的交流溝通,主要通過語言。語言是用來表達思想情感的工具,同時,也是用來自欺欺人的工具。

「言思忠」的意思,是要如實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情感,而不要自欺欺人。「忠」字從中從心,心要不偏不倚,合乎中道才叫「忠」。誠意正心的工夫做到一定程度,才能合乎「忠」。這個比較難。比較容易的下手處,可以從不妄語開始。

不妄語包涵兩個層面的內容,一是不欺騙他人,二是不欺騙自己。而不欺騙自己尤為重要,因為欺騙自己的人一定會欺騙他人。

所謂不欺騙自己,就是如實地面對自己,如實地表達自己,對自己的念頭要觀照清楚,是什麼就是什麼,不要被自己的念頭所欺騙。遺憾的是,我們常常被自己的念頭所欺騙,而不自知。

這是朋友告訴我的真實的故事。他太太和兩個閨蜜進城購物,晚上九點多還未返回。她們到家之前,我的朋友有點擔心,便打電話問候一下。另外一位的老公也打電話詢問。沒想到第二位密友吃醋了,別人的老公都打電話關心自己的老婆,唯有自己的老公不打電話問候,太不關心人了!太不尊重人了!便開始發脾氣,準備回家和老公大吵一架。她氣哼哼地回到家後,發現家裡沒人,才忽然想起來老公早上曾經告訴他,要到外地出差兩天,她當時忙著做飯,沒有注意。這時,才知道冤枉了老公,滿腔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才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被自己的想法欺騙了,活在了幻覺當中而不自知。

怎麼樣才能不被自己的想法所欺騙呢?唯一的辦法就是培養覺照力,做格物致知的工夫。

我有一次到上海,從火車站坐出租車到下榻的賓館。司機是一位50多歲的上海人,出租車開出一刻鐘左右,司機忽然對我說:「這個時間段,走這個路線比較堵車,不如換一條路線。」我頓時警覺起來,是要宰客嗎!馬上有一種衝動,想要指責司機。幸好佛菩薩加持自己,還有一點覺照力,即時覺照到是自己的疑心升起來了,司機真實的意圖我此時並不知道,我只是在懷疑他要宰客。差點被自己的疑心所欺騙!看清楚自己的念頭後,我很自然地告訴司機:「我不認識路,您是老司機,有經驗,聽您的,您只要把我送到賓館就行!」沒想到老司機很感動,他說他開車很多年了,自己的一番好心往往被人誤解,很少聽到這麼信任他的話,更多的是懷疑和指責。一路上我們交談的很開心,成了好朋友。

不欺騙自己還包括要勇於表達真實的自己,包括自己的想法、情緒、需要等等,這是儒家所提倡的「直道」。

不欺騙他人,內涵比較明顯,此不贅述。

(二) 善意溝通的四個要素

馬歇爾。盧森堡博士在《非暴力溝通》中,總結出非暴力溝通模式,歸納出善意溝通的四個要素,即觀察、感受、需要、請求。一方面要誠實地表達自己,而不去批評、指責;另一方面要關切地傾聽他人,而不解讀為批評或指責。

先看如何誠實地表達自己。

譬如,每次你看到老公或孩子滿地亂丟臭襪子,就會嘮叨他們,惹得他們煩,你也煩。而善意溝通的方式就是:

第一句(觀察):當我看到你把襪子又丟在地上(要述說事實,任何人都不可以反駁的事實。比方說,亂丟,就是一個批判,不是事實,也許人家覺得襪子本來就該放地上的!!)

第二句(感受):我覺得很不舒服(誠實地表達自己,而不批評指責。)

第三句(需要):因為我很不喜歡家裡看起來凌亂(把自己不舒服的感受歸咎到自己身上,而不是說對方引起的。因為我不喜歡凌亂,我才不喜歡你把襪子丟地上,否則我一點也不在乎的,不是嗎?)

第四句(請求):可以請你撿起來嗎?或是以後你可以把襪子放到洗衣袋裡面嗎?(提出一個可行的要求,對方可以照著做的合理要求。)

再看如何關切地傾聽他人。

還是舉前面珍珍同學與媽媽的溝通。

第一句(觀察):媽媽,當您聽到我在自己身上練習針灸。

第二句(感受):您感到很擔心,是嗎?

第三句(需要):媽媽,您在擔心什麼呢?(媽媽愣了一下,說:「我就是擔心你身體不好啊,萬一紮壞了怎麼辦?」)

第四句(請求):所以,您告誡我不准在自己身上練針,您是擔心我的健康。其實您不用擔心的,我們都是嚴格按照要求做的,老師在旁邊看著,一點危險也沒有……」(我向她解釋了我們的練習過程,她默然不語了,我想她是同意了,只是不好意思說。)

這種溝通方法很有效,可以化解很多糾紛。但是,必須要有高度的覺照力,實修格物致知一段時間的以後,才能使得出來這個工夫。

以上所言,是「言思忠」的內容。

(二)「事思敬」從專注開始

我們現在做事,普遍就是心不在焉、毛手毛腳的。很難體會到敬的感覺。

什麼是敬呢?宋儒程灝程明道先生說:「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這一句話值得反覆體會,你存一個要把字寫好的心,那就已經不是敬了。這一點大家要仔細體會,練過書法的人更容易明白,當你存一個要把字寫好的想法時,身上會感到緊張,會害怕寫不好,處於這種狀態,就很難正常發揮。相反,當你沒有要把字寫好的想法時,寫字只是寫字,你會很放鬆,很容易進入全神貫注的狀態,反倒可以超水平發揮。

那麼我們可以舉一反三。洗碗的時候,能不能做到,洗碗只是洗碗。我們不是吧?我們洗碗是想快快把碗洗乾淨。洗乾淨是目標,有了這個目標,心就已經不是敬了。如果洗碗只是洗碗,把心就安住在洗碗上,而不是為了把碗洗乾淨。當你洗碗只是洗碗的時候,這個敬就能體現出來了。把心放在當下,自自然然的碗就能洗得乾淨。因為他就沒有存把碗洗乾淨的心。這就是儒家講的敬。這個也要從工夫當中去體會。當你存一個心,存一個目的,就已經背離敬了。

那麼我們做事,要培養敬的精神,可以從培養專注的覺照力開始。當我們把心放在當下的事上,專注地去做的時候,很快便會體驗到一種深深的喜悅。日本經營之聖稻盛和夫先生稱之為「勞動的喜悅」。

一位旅日的朋友講到他在日本搬家,所觀察到的事情。那些搬家工都是小夥子,穿著整潔的制服,搬家前要恭恭敬敬地對房子鞠躬,對所搬的傢具鞠躬,然後細心地把傢具用布包好。搬到新居後,還要對房子鞠躬,對放好的傢具鞠躬,衛生也打掃得乾乾淨淨。從始至終畢恭畢敬,就像舉行宗教儀式似的。朋友好奇地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們說這是公司培訓的流程;那也沒必要這麼認真啊!朋友問道。這些年輕的工人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很樂意這樣做,這樣做我們可以體驗到快樂!」

這是「事思敬」所帶來的利益。可惜的是,現代人的勞動觀念已經發生極大的改變,很少有人認為工作是快樂的,社會上普遍認為,勞動是為了掙錢不得不做的事情,沒有快樂可言。只有休閑才能帶來快樂,所以大家都在想方設法用最少的勞動賺取最大的報酬,都在爭取每週的工作時間再少一點。當然,這樣一來,也就很少有人能夠體驗到「勞動的喜悅」了。

六、格物致知的五個步驟

九思最後的三項,「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這是講在待人接物的過程當中,要注意的事項。要隨時隨地防止這三類有色眼鏡,這叫防非。

為什麼有疑惑呢?這是來自於愚癡。為什麼會有忿恨呢?忿恨來自於嗔心。得,要做有所得,來自於貪心。貪、嗔、癡,這是三大類有色眼鏡,也叫三毒,影響了我們做人做事,影響了我們的覺照力。所以要隨時隨地注意到它們。

要怎麼注意到它們呢?

「疑思問」,有疑惑就不要輕舉妄動,首先要反省,要思考,如果還不清楚,就要向善知識請教,這個疑惑就能破除。「忿思難」,發脾氣要考慮後果,一考慮後果,注意到發脾氣不好,氣就消掉了。「見得思義」,見有所得,要考慮是否合乎道義,是否有貪心。貪心、嗔心、愚癡心,這是三類有色眼鏡,會使我們的事情做不好。對境、態度、行動,這是我們待人接物的三個過程,而在每一個過程裡面,都會不知不覺的帶上這三類有色眼鏡。

貪瞋癡三毒,在儒家被稱為「物慾」,需要通過格物致知的工夫來消融。

(一)何為格物致知

「格物致知」,是儒家經典《大學》的最核心內容。

「格物」的物,分為兩大類,六個方面,第一類是對主體(我們自己)的觀察,包括觀察我們的身體(身),情感情緒(心),思想觀念(意)等;第二類是對客體(外境)的觀察,包括家,國,天下。

要想使自己的思想觀念符合事實,而不是臆測和妄想,這就要身臨其境,直接和各種現象「面對面」。格物就是與事物「面對面」,進行直接的觀察和體驗。格物的下手處從觀察自己開始,即內觀。具體下手處從觀心或觀身開始均可,但是對於剛起步實修的人,建議先從觀身開始。原因是,身的現象比較明顯、粗大,便於觀察。然後逐漸過渡到對外境家國天下的觀察。

致知,就是在深入觀察中逐漸清除錯誤的觀念、錯誤的認知,生起真知灼見,看清事情的真相,看清生命的本質。真知灼見最究竟的地步,就是觀察到「天地萬物為一體」。消除不正確的觀念,獲得真知灼見,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就是要反覆觀察,看清生命,看清世界的本質。格物致知的目標,就是要看到生命現象,以及萬事萬物的真相,了解我們的生命,乃至於萬事萬物的運行方式。

(二) 對待煩惱的四種態度

前面談到,貪、嗔、癡,這是三大類有色眼鏡,也叫三毒,是人類的根本煩惱,影響了我們做人做事,影響了我們的覺照力。所以要隨時隨地注意到它們,不被它們所控制,成為它們的奴隸。所以,格除這些「物慾」成為格物致知的主要內容之一。

對待這些物慾煩惱,歸納起來,有四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一是「隨」,貪瞋癡的煩惱一旦起來,完全被它們控制,沒有絲毫自主權,隨著這些煩惱漂流而去。此謂之「隨」。

二是「頂」,煩惱升起,用意志力去對抗,竭力壓制,此謂之「頂」。這樣做並不總是成功,往往會有反彈;並且久而久之,這種壓制的心態會導致身心的疾病。這是一種不太高明的「忍辱」。

三是「丟」,頂不住只好逃避,不敢再次面對煩惱。都市里的宅男奼女,酒吧歌廳裡流連忘返的人,其中很多人其實是在逃避。此謂之「丟」。

前面三種態度,我們都不太提倡。我們提倡的是第四種對待煩惱的態度,即「不頂不丟」。這是一種全然接納的人生態度,對待煩惱先接納,然後運用智慧去觀察,去發現它們的真相。原來一切煩惱都是紙老虎。

(三) 以譬喻來說明格物致知

第一個譬喻,黑暗體驗。

每個人都曾經有過這樣的生活經驗,從一個明亮的地方忽然來到黑暗處,開始的感覺往往是心中有些緊張,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不過,只要放鬆下來,或者閉一閉眼睛,再睜眼適應一會兒,便會發現其實在黑暗中還是可以看到很多東西的。黑暗譬喻我們的煩惱,乍一看似乎很強大,然而只要放鬆下來,以接納的心態包容它們,觀察它們,便會發現其實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可怕。

第二個譬喻,廬山雲霧。

廬山煙雨是一大景觀。蘇東坡詩云:「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雲霧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特點:遠看似有,近觀實無。遠遠看去,遮蔽視線;靠近觀察,卻了無所得。煩惱亦復如是。

第三個譬喻,主人與客人。

客人的特點是,來來往往,不在此處久住;主人則不同,他會在此處久住,接待客人。即便偶爾外出,晚上一定返回。運用這個譬喻反觀內心,煩惱幢幢往來,生生滅滅,不會長久安住,所以是客人;而那個知道煩惱升起,也知道煩惱滅去的,他不在煩惱裡,是主人, 陽明先生謂之:「知善知惡是良知」,良知是主人。良知不是煩惱,他可以接待煩惱這個客人。

第四個譬喻,高空觀雲。

陰雨天乘飛機的體驗是很奇妙的。在地面的時候,仰望高空,烏雲密佈,好像整個世界都陰鬱壓抑;而當飛機穿過雲層,飛到高空,從高空俯視的時候,發現晴空萬里,一朵朵雲層如綻放的棉花一般美麗莊嚴。雲層譬喻煩惱,晴空譬喻良知,當我們陷入情緒之中的時候,就好像從地面仰望高空,只能看到烏雲;而良知覺察到我們陷入情緒時,主人便回來了,他自然會接待客人。主人意識到自己是主人,客人便自然只能是客人,而不再喧賓奪主。烏雲就成為可以欣賞的景致,煩惱原來是菩提。

(四)格物致知的五個步驟

下面以處理貪瞋癡三毒煩惱為例,簡要介紹格物致知的五個步驟。貪瞋癡煩惱的升起是隨時隨地都在發生,而這時恰恰是做工夫的最佳時機。

格物致知的第一步是覺知。

例如,我們在待人接物的過程中,某個人的言語行為刺痛了我們,我們心中升起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有一種想要反擊的衝動。這時我們要保持覺知,及時覺知到這種情緒。

第二步是命名。

對這種情緒覺知到之後,要對其準確命名。這種令我不舒服的情緒叫「嗔」,一方面體驗、觀察這種情緒,同時心中給這個情緒貼標籤,默念「嗔,嗔,嗔……」

第三步是觀察。

一邊心中默念「嗔,嗔,嗔,」一邊體會、觀察這種情緒的變化,同時注意身體的感覺。情緒的變化必然帶來身體感覺的變化,當嗔心升起的時候,我們會感覺到身體的緊張、心跳的加快、呼吸的急促等等,把注意力放在身體的覺受上,慢慢地我們會很自然地感覺到身體平靜下來,情緒也煙消雲散。

這時,自然進入第四步,真相。

我們看到了煩惱的真相,它是無常的,它不是主人,而是象雲朵一樣飄來飄去。我們以前錯把客人當主人,錯把杭州作汴梁。

當我們觀察到煩惱的真相,煩惱便喪失了控制能力,我們便從業習之中走了出來,一種解脫感、輕鬆感會自然升起。內心的溫柔、慈悲、喜悅會自然湧現,此時是良知呈現的狀態,不再是被逼迫的狀態,良知自然會引導我們的行動,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這是第五步,謂之「知行合一」。

這便是格物致知的五個步驟,初開始練習時,要嚴格格式化,每一個步驟都不要省略,要一步一步嚴格做完。在反覆練習的過程中,逐漸會品嚐到味道,產生喜悅,進而樂此不疲,智慧、慈悲也在這個過程中慢慢顯發出來。這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道理。

七、總結

「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這是孔子修行經驗的總結,是儒家入世修煉的口訣。我們把它背下來,認真體會,落實在生活工作之中。在待人接物的時候,就可以少犯很多很多的過失。與人溝通,交流,做事,效率就會提高。

雖然講到九個要點,但是總結出來只是一個要領,就是隨時隨地的立足於當下,所謂心要「在焉」,使良知起覺照的作用,對當下的身心狀態、內外境界保持覺察。這不僅僅是儒家修行的要領,對我們佛教徒,乃至任何一個宗教的修行人來說,都是修行的要點。對自己當下身心世界所發生的事情,保持清清楚楚的覺照,這是最重要的一樁事情,這是修行當中一個最核心的要領。

南無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