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到時擔當，沒米就煮蕃薯湯

在我的家鄉有一句大家常用的俗語：「時到時擔當，沒米就煮蕃薯湯。」這是一句樂觀的、順其自然的話，大約相當於國語裡的「船到橋頭自然直」，或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由於在家鄉的時候聽慣大人講這句話，深深印在腦海，在我離開家鄉以後，每次遇到有阻礙或困厄時，這句話就悄悄爬出來，對了，時到時擔當，沒米就煮蕃薯湯，有什麼大不了。這樣想起來，心就安定下來，反而能自然地度過阻難與困厄。

幼年時代，我常聽父親說這一句話，有一回就忍不住問父親：「沒米就煮蕃薯湯，如果連蕃薯也沒有了，怎麼辦？」

父親習慣地拍拍我的後腦勺，大笑起來：「憨囪仔（傻孩子）！人講天無絕人之路，年頭不可能壞到連蕃薯都長不出來呀！」

確實也是如此，我們在農田長大的孩子雖然經驗過許多的風災、水災、旱災，甚至大規模的蟲害，蕃薯大概是永遠不受害的作物，只要種下去，沒有不收成的。因此，在我們鄉下的做田人，都會留出一小塊地種蕃薯，平時摘葉子作青菜，收成時就把蕃薯堆在家裡的眠床下，以備不時之需。在我成長的年月，我的床下一年四季都堆滿蕃薯，每天媽媽生火做飯時抓兩個丟進爐灶底的火灰裡，飯熟了，熱騰騰香噴噴的燜蕃薯也好了。

即使是中日戰爭最激烈，逃空襲的那幾年，蕃薯也沒有一年歉收。

在我從前的經驗裡，年頭真如父親所言，不可能壞到連蕃薯都長不出來，推衍出來，我們知道生活裡有很多的挫敗，只要能挺著，天就沒有絕人之路。

後來我更知道了，像「時到時擔當，沒米就煮蕃薯湯」，心裡的慰安比實際的生活來得重要。只要在困難裡可以坦然地活下去，就沒有走不通的路，因此如何使自己的心寬廣樂觀地應對生活，比汲汲營營的想過好日子來得重要，歸根究底乃不是米或蕃薯的問題，而是心的態度罷了。

「時到時擔當」不僅是台灣農民在生活中提煉的智慧，也是非常脗合禪宗「當下即是」、「直下承擔」的精神，此時此刻可以擔當，就不必憂心往後的問題，因為彼此彼刻，我們也是如此承擔。假如現在不能承擔，對將來的憂心也都會無用而落空了。

禪的精神與生活實踐的精神非常接近，是一種落實無偽的生活觀。我們鄉下還有一句俗話：「要做牛，免驚（別怕）無犁可拖。」譯成普通話的意思，是一個人只要肯吃苦，絕不怕沒有工作，不怕不能生活。這往往是長輩用來安慰鼓勵找不到工作的青年，肯把自己先放在最能承擔的位置，那麼還有什麼可驚呢？

這句話也是令人動容的。牛馬在鄉下，永遠是最艱苦承擔的象徵，不過，那最重的犁也只有牛馬才能拖動。學佛者也是如此，只怕自己不能承擔，何懼於無眾生可度呢！這樣想，就更能體會「欲為諸佛龍象，先做眾生牛馬」的深意了。

我們不能離開世間又想求得出離世間的智慧，因為「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猶如求兔角」，我們要求最高的境界，只有從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週遭來承擔來覺悟才有可能。

佛法中有「當位即妙」、「當相即道」的說法。所謂「當位即妙」，是不論何事，其位皆妙，就像良醫所觀，毒有毒之妙，藥有藥之妙。所謂「當相即道」，是說世間淺近的事相，都有深妙的道理。——世間凡事都有密意，即事而真，就看我們有沒有智慧了。

「時到時擔當，沒米就煮蕃薯湯。」也應該作如是觀，真到沒有米必須吃蕃薯湯的時候，是不是也能無怨，品出蕃薯也有蕃薯的芳香，那才是真正的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