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鐘錶店去買表,看了半天感覺所有的表形式都很普通,我問:有沒有比較特殊樣子的手錶?

中年的店主笑了起來:「樣子最特殊的手錶,通常是最不準的。」他把手伸出來給我看,上面戴著一隻極老的腕錶,厚重而老舊,他說:「這是三十年前的手錶了,樣子最普通,結構最簡單,時間也很準,唯一的缺點是每天要上發條。」

對於開表店的人,自己戴著三十年前的舊表,我覺得不可思議,但是他說:「只要時間準確,表的形式有什麼關係呢?」

素來看電影,我總覺得三十年代的事物什麼都好看,衣飾、髮型、裝潢、顏色、汽車種種,幾乎無一不美,既古典又高雅。有時想想真是不懂,為什麼「進化」到現在的樣子呢?

尤其是汽車,最令人著迷。全鋼的車身,桃木的方向盤,牛皮的座椅,山形的車頭橢圓的頂,以及全是用木板精雕的內部裝潢……不管是什麼牌子的汽車,只要是三十年代的產品,沒有一部是不美的。

有一回到美國的環球片廠參觀,看到許多三十年代的汽車,部部都像是藝術家的雕刻,讓人流連忘返。

朋友有一部三十年代的賓士汽車,每次開出家門總是引來圍觀,看見的人無不讚嘆:「真美的一部車呀!」

既然那舊有的形式是藝術一樣的創作,而且是共認為美的,為什麼如今人們不再保有這種形式呢?據說是因為風阻係數的關係,舊有的形式吃風厲害,是無法舍命奔馳的,為了求快,只好放棄藝術的形式。

為了求快,吃的藝術速食面了;為了求快,衣的藝術工廠傾銷了;為了求快,住的空間僵化死了;為了求快,車的藝術失落了。

我們能不能慢一些呢?能不能喝一圈功夫茶再走呢?

能不能,也要一點形式呢?

就在這兩三年間,台北人迷信著服裝的「名牌」,於是歐洲、美國、日本的各種名牌就氾濫起來了。

注意聽女士們的對話,最能發現這種改變。

以前,她們見面常問:「你這衣服真好看,在哪裡買的?」

現在她們說:「你這衣服是什麼牌子?真好看!」

假如告訴她這是某某牌子,確是名牌,接著她會說:「我就說嘛!我一看就知道你這衣服是名牌。台灣哪裡做得出這種樣子,料子也好,台灣哪裡有這麼好的料子!」

萬一告訴她這是外銷成衣店裡買的廉價品,她會說:「唉呀!真是做夢也沒想到台灣能做出這樣的衣服,只可惜料子是差了一些,款式好像也是去年的。」然後她拉起別人的衣服儼然評論道:「你看,這手工比起某某牌就差多了,名牌總有名牌的道理呀!?」最後她會來一段「名牌經」,背誦如流,令人吃驚。

我有時候隔幾天就遇見這樣的女人,嚇得人冷汗直冒,她們老是勸我:「不要老是到外銷成衣店買衣服,你總要有幾件叫得出牌子的衣服。」

這使我想起一件往事。有一位愛惡作劇的朋友,總是把劣質的白蘭地酒裝在喝空了的軒尼斯XO的瓶子裡,專門用來對付那些只知道牌子而沒有品味的人。他們喝了一口後,往往其聲嘖嘖,讚歎不已:「呀!到底是XO,喝起來就是好!」然後朋友和我相對微笑:「對啊!要不是你常喝XO,還喝不出它的好處哩!」

這樣喝酒的人,他喝的不是酒,而是酒瓶。

那樣穿衣的人,她穿的不是衣,而是標籤。

最可悲的是那些自以為懂名牌的女士們並不知道,在國外,真正高級的名牌是百貨公司買不到的,只在專門的店裡出售。她們買到的只是衣服的廣告,不是衣服。

這是個廣告的時代,是牌子的時代,也是包裝的時代。

小時候,大人們常說:「到店仔頭那裡,打一斤油回來!」我們就提著瓶子到街上,看打油的人從碩大的油桶中打一斤油。

現在不行了,沒有牌子的油可能是米糠油,可能有多氯聯苯。

以前,大人們常說:「到店仔頭那裡,買一斤紅豆回來!」我們就跑去叫人稱一斤紅豆回家。

現在不行了,現在的紅豆也要包裝,還打有效期限,否則可能是壞的。

以前,大人們常說:「到店仔頭那裡,買一斤糖回來!」

現在不行了,現在的糖不純,要看明是台糖的才行!

以前,大人們叫我們去買東西,是不必付錢的,和店仔頭一年結算一次,小孩子去拿東西,店主只要在上頭寫道:「某月某日老二打油一斤!’到年尾時,雙方絕不會有爭議。

現在不行了,店仔頭的主人怕有人隨時經濟犯罪逃跑了,不肯記帳,買東西的人則學會了買什麼牌子,而且要帶足現金——現代人是不能信任的。

什麼牌子最好呢?就是那廣告做得最大的牌子最好。

什麼品質最可靠呢?就是那包裝包得最美的品質最好。

現在如果有人用大桶子賣油、賣豆子、賣糖,保證他三日倒店,因為人與人間沒有信用可言,只有以牌子做信用,以包裝做信用。

有一個做洗髮精的朋友告訴我,他用十元做洗髮精,用三十元做瓶子,用一百元做廣告。所以才能成功——反之,如果有個人用一百元做洗髮精,用十元做瓶子,用三十元做廣告,那他注定要失敗,因為,誰知道你的洗髮精是真正的好呢?

拍電影也是一樣,那聲稱耗資三千萬元的,真正拍戲只有五百萬元,其餘都是廣告。做哪一行都是一樣的吧!在這個混亂的時代,大學教授常被誤認為是流浪漢,而流氓們又常被誤認為是知識分子。

財閥們最常使用慈善家的包裝,而且用偽善來做愛心的廣告。

我拿起一本書來看,裡面這樣寫著:

「在狗兒的眼中,人人都是拿破侖,所以養狗之風盛行。」

「預見禍害的人,必須承受雙倍的痛苦。」

「勢利者絕不會有真正的快樂,也不會有真正的悲哀。」

「人所以寂寞,是因為他們不去修橋,反而築牆。」

「慾望是奢侈的奴隸,靈魂不需要它。」 「沒有住址的人是流浪漢,有兩個住址的人是放浪者。」

「求知者走過人類,如同走過獸類。」

「人與人間的距離,比星與星間的距離更大。」

……

所有的人生的格言,不都是一種形式嗎?

這原來是個形式的時代,不是內容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這是廣告的時代,也是包裝的時代;這是偽善的時代,也是失去信用的時代。

光明與黑暗的時間交纏,希望的春天與絕望的冬天同時存在。生在這個時代的人要像螃蟹一樣,看起來是在來了,其實向遠方走去。

要像一顆槍彈,表面愈「光滑尖嘴」,射得愈遠。

要像一隻蝴蝶,外表愈美愈好,才能四處穿梭。

要像一隻黃鶯,只報告美麗的聲音。

要像外交家,在記得女人生日的時候,同時忘記她的年齡。

要像……要像一隻香水的瓶子。

否則,是難以成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