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生復仇的黑狗

小時候,我常常纏著父親講故事,一次他便給我講了一個關於木魚的故事。

因餅結怨

很久以前有一座山,山下有個鎮子,鎮子裡住著一位老婆婆。有一年,老婆婆家要建新房,就請了木匠來家裡做木工活。為了方便,木匠每日住在老婆婆家。

當時正值連年乾旱鬧饑荒,大家都過著窮苦日子,油便是最為珍貴之物,而油炸的餅就更難得,若能拿出油餅招待客人,那算是最尊貴的款待了。

一日,老婆婆為招待貴客,早早炸了油餅,然後小心翼翼地將珍貴的油餅層層包裹起來,放入籃中,掛在房梁的鉤子上。高懸的籃子,一般人進屋輕易發現不了,不搭梯子,也根本無法取下。

那日貴客光臨,老婆婆高高興興地去取籃子,準備擺上油餅招待,卻沒想到取下籃子掀開層層布,裡面空空如也,哪裡還有油餅的影子。老婆婆傻眼了,氣不打一處來,但仍裝作若無其事地招待客人。等客人一走,老人就氣咻咻地衝到木匠跟前,怒聲質問,日日供你飯食,給你工錢,你個偷吃鬼,我的油餅呢?那可是我用來招待貴客的。

老人確定,這屋裡,除了她,只有木匠,再無他人來過,若不是木匠,還會有誰偷吃?老人邊罵,邊揚言要趕走木匠。正拉墨盒的木匠有點「懵圈」,半天才聽明白老人家的話。木匠百口難辯,但一聽要被解僱趕走,不僅這些日子的工錢要打水漂,而且自己還會落個不好的名聲。情急之下,木匠隨口說道,莫不是被你的狗吃了。

老人家裡確實養著一條大黑狗,那日狗立於屋外,哈拉著舌頭盯著屋子裡搬梯子的老人一動不動。因為狗的不動,木匠便多看了幾眼。木匠知道老人在房樑上掛了油餅,因為那油餅炸得確實香啊,滿院子都飄著濃郁的酥香味,蓋也蓋不住。看見狗饞得直哈拉舌頭,木匠也吞了吞口水。

聽木匠這樣說,老人遲疑了一下,但一想房梁那麼高,狗哪能夠著,便執拗地認為是木匠撒謊賴狗。木匠也不多辯解,第二日竟想方設法弄了點肉,加工一番冒出肉香味,並以同樣的方式懸掛在房樑上。

半夜,木匠叫上老人偷偷躲於遠處的窗戶下,觀察屋內動靜。正當睡意襲來,忽見一團黑影悄無聲息地從門縫擠進屋子,攀著屋裡的桌椅,一躍跳上房梁,輕巧地拉過籃子叼出肉,又將籃子恢復原樣,再悄無聲息地輕輕跳下。

躲在窗戶下的木匠和老人,被這一氣呵成的動作驚得目瞪口呆。他們屏聲靜氣,都未聽到任何聲響,若不是親眼所見,哪敢相信這竟然是一隻狗所為,簡直活似一個身手敏捷的慣偷。老人心裡不是滋味,將這條狗從小養到大,如今竟養出這般毛病,她又氣又恨,一宿輾轉難眠。第二日,老人見到狗舉起枴杖就打,邊打邊罵:「若不是木匠說,還不知是你偷吃,看你還偷不偷吃,讓你偷吃!」老人一隻手抓著狗,另一隻手揮舞著枴杖,抽得狗圍著她直轉圈,嗷嗷大叫。

老人打狗,只是打個教訓,下手並不算狠,狗渾身也無傷痕。但狗自小由老人寵愛著餵大,突然遭到暴打,此後便整日耷拉著腦袋,一副懨懨的樣子,不吃不喝。不久後就病了,且一病不起。

直到木匠做完活,準備離開那天,狗依然沒有好轉,於是木匠特意去看了看它。只見狗側躺著,看起來氣息奄奄。好端端的一隻狗,怎會病成這樣?木匠感嘆。狗聞聲半抬起腦袋,怨毒的眼神像刀子一樣銳利,沖著木匠齜牙咧嘴,喉嚨裡發出低吼的聲音,若不是沒什麼力氣,估計會衝過來跟木匠拚命。

木匠不由得渾身一顫,生出莫名的不適感來,於是急忙轉身離開,心裡直犯嘀咕,對狗的那一眼心有餘悸。好在木匠不停地走街串巷接活,終日忙碌,無暇分心,若不是幾年後又一次碰到一隻狗崽,或許關於這隻大黑狗,也就從此遺忘了。

轉生復仇

那一日,木匠在鄰鎮又接了活,扛著傢什前往。路過鎮子繁華地段,忽然看到幾隻小狗崽躺在竹筐裡,被吆喝叫賣。毛茸茸的狗崽太萌了,引來一圈孩童圍觀,也吸引了木匠的注意。

木匠靠近一瞅,其中一隻小狗,黑寶石般的眼睛圓溜溜地朝他望過來,彷彿嬰兒一般,木匠瞬間心都要化了。暗忖,自己常年獨自漂泊在外,隨身養隻狗也不錯。於是,果斷花錢買下了那隻小狗崽。

小狗不但可愛且極通人性,經常對著木匠歡喜地搖尾巴,日日跟隨木匠身後,見之者莫不羨慕讚歎。一日,木匠要往他鄉出工,走出鎮口路遇算卦先生。算卦先生會占卜,凡佔無不靈驗,雖不輕易為人作佔,但卻喜歡勸人為善,遂名聲在外,附近人人認識,尊稱他為「先生」。住於半山的先生很少下山,今日竟遇見,木匠也感到吃驚意外,遂上前熱情打招呼。

先生抬眼,看是背著工具的木匠。這次先生聽來人打招呼,雖嘴上應著,眼睛卻一直盯著木匠,像是在仔細觀察他的面相,又忽然愣了愣看向其身後的狗,皺起眉來。狗早已長成了一隻大狗,雖不復小時候可愛,但依然愛搖尾,日日緊隨木匠身後。

木匠看算卦先生一反常態皺眉,想問個明白,還未開口,先生說道,半夜來吧,記得你一人來,它也不要帶,先生指了指木匠身後的狗。並靠前鄭重地向木匠耳語了幾句。先生背影走出好遠,木匠仍愣在原地,表情十分凝重和驚詫。

半夜,木匠悄悄起床,往日匍匐在床前的狗不在,木匠利索地從櫃子裡撈出幾件衣服卷進被窩,做出有人睡覺的模樣,床前的鞋子原處不動,找出另一雙新鞋換上,躡手躡腳鑽出門,躲於牆角。當時算卦先生耳語要他這般做,並囑咐做完後就立即快逃,今夜有性命之憂。木匠對先生的話半信半疑,便躲起來想先一看究竟。

片刻後,隨著門咯吱一聲響,狗鑽進了屋子,渾身毛髮直豎,目露凶光,呲牙低吼,活似一頭狼。狗迅速跳上床,沖著被子和枕頭交接處一口咬下,頃刻間屋裡布片亂飛,棉絮四散,而狗越撕咬越激動,像瘋了一般。

木匠直驚得毛骨悚然、兩腿發軟。狗的瘋狂撕咬,很明顯就是直衝躺在床上的人而去的,若被子下沒有調包,是他本人會怎樣?木匠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來不及多想,便一躍翻過院牆,順著小道向山上狂奔而去。半山處算卦先生家的門半掩著,木匠跌跌撞撞地衝了進去,人未到先氣喘吁吁大喊——「先生救我」!

原來木匠養的這隻狗,正是當年老婆婆家那只因偷吃油餅而挨打,最後憤恨而死的黑狗投胎轉世。算命先生一眼看穿,之所以不明說,只因這隻狗非同尋常,怕提前告知,木匠性命反而難保。先生關起門對木匠說道,當年因你多言,老人的狗遭打,對你含恨在心而死,所以如今要殺你以報仇雪恨。

木匠也恍惚記起當年買養小狗不久,即遇算卦先生,先生對著他搖頭,口中念叨「冤孽啊」,並交代他每月月圓之夜要睡在狗找不到的地方。當初木匠對先生的話忘了問個究竟,日日和小小萌寵共處,相安無事,至于先生交代的另宿它處,他也從未挪過地,倒是每個月圓之夜狗都不知所蹤,而今夜正是月圓。

狗吠聲由遠逼近。先生也未料到,狗竟不依不饒嗅著氣味直追上山而來。先生敞開門,對木匠攤手道:「我這裡太簡陋,實無藏身之地,你快逃!」「我該逃哪?」木匠撲通跪倒在地,一聽狗要來索命,早已嚇得六神無主,幾乎要哭出聲來。

「下山是不能了,你繼續上山,山上寺中老和尚或許可救。」木匠起身奪門而出。

木魚解冤

木匠奔上山,山上寺門緊閉,燈火熄滅,唯有鐘樓還有亮光。身後的狗吠聲接踵而至,木匠來不及多想,轉身向高處的鐘樓奔去。

半夜,一隻瘋狗在寺院狂吠亂竄,驚得一寺僧人都赫然難眠,卻又不敢出去制止。接下來是持續不斷的鐘被撞擊的沉悶聲,連同遠遠近近的人都被驚擾而醒,一大早眾人紛紛詢問——祥雲寺半夜為何撞鐘?

第二日,眾人上鐘樓一看,那口本懸掛於半空的大鐘扣落在地面上,周圍泥土被刨出一道道深印,鐘身上粘滿乾涸的血跡,旁邊躺著一隻早已血肉模糊、形色難辨的死狗。一寺僧眾合力掀起鐘,只見木匠蜷成一團縮在鐘內,雙眼瞪大透出驚恐,耳鼻血流乾涸,早已沒了氣息。

昨日夜裡,寺院各個殿堂、房間早已上鎖緊閉,唯有鐘樓的小和尚,敲鐘畢還未來得及鎖門。無處躲藏的木匠越過他衝上鐘樓,不曾想鐘竟然墜落,不偏不倚地將木匠倒扣於其中。追尋而至的狗眼見尋仇不成,便不依不饒地圍著鐘狂吠不止,並拚命撞擊,結果生生撞死在鐘前。

大家聽聞此事,紛紛駭然。都道果然是畜生,明明蒙木匠親養,竟仇恨到這般田地,活活把對方嚇死。而當年的老婆婆幾年前也早已過世,無人知曉其是自然而終,還是另有緣由。

念著佛號,老和尚在河兩岸分別埋葬了木匠和狗的尸首,他們的墳墓隔著一條河。幾年後,埋木匠的河岸長出一棵桃樹,埋狗的河岸長出一棵刺樹。刺樹長相古怪,枝條畸形,越過水面一直伸到河對岸,尖刺深深紮進桃枝,將桃樹緊緊纏繞。

年邁的老和尚嘆息道,究竟有多大的仇怨啊。遂命人砍了兩棵樹,用刺樹做了木魚槌,桃樹做了一隻木魚。老和尚念經,木魚槌敲響木魚,日日經文和著木魚聲,直到老和尚去世。

小時候父親把故事講得繪聲繪色,我一度感嘆那隻狗的嗔恨、報復心過於強烈,若能設身處地換位思考,其實當年木匠不能忍受被冤枉偷吃油餅,因而揪出真「小偷」,這本也無可厚非,算不上惡意而為,可為何最終還是出現了人滅狗亡、兩敗俱傷的悲慘結局?後來讀到佛經中「護鵝人卻活」的典故,頓有所悟——當年的過錯怎能全怪狗呢?當時木匠若能多些慈悲與寬容,豈會有後面的不幸!有的殺生之禍或許本可不至於此,皆因對眾生缺少仁慈與惻隱之心,故而最終累積致禍。

總之,我們應當對眾生常存仁慈饒益之心,因為慈悲眾生、寬恕他人,往往就是善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