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次都在大殿裡觀察那些施工的工人。有些人的神情左顧右盼,眼珠時時都在轉動,他並沒有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當下所做的事情上;但另一些人,他們的神色明顯非常專注、認真。當他們收工以後,我去檢查他們的工作質量時,驚嘆那心神散馳的與全神貫注的人所做出來的東西區別竟然可以那樣大。

去年我去了日本的唐招提寺,這是日本歷史上第一座中國寺院,建成至今已有1400餘年歷史。十年以前,專家發現寺廟的樑上有一些木頭開始有腐爛的傾向,後來成立了一個專門負責修繕工程的專家委員會。他們認真地討論每一個修繕步驟。從發現問題到修繕完畢,重新投入使用,他們整整花了十年時間。他們卸下每一塊瓦、每一根梁時,都要仔細做好標誌,仔細檢測每一塊瓦和木頭是否還能夠繼續留用。如果是不能夠留用的,便重新澆模複製,以新代舊。

是什麼信念促使他們不懼辛苦,花了整整十年時間修繕一座廟宇呢?

自從聽了這個故事以後,我經過其他的寺院時,也會細心留意他們的修繕過程。有一次,我在東京的東大寺碰巧遇到工人正在施工修整。有一個工人趴在牆角的位置,許久都沒有移動過。我覺得很不解,就上前去看他究竟在做什麼。原來他是在檢測一樣東西,敲一下,聽一聽,再敲一下,專注地趴在那裡足足一個上午。他的身形、表情,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裡。看他的工作狀態,與其說是在做一樣具體的工作,不如說是在入定,是在修行。從他心無旁騖的樣子裡,完全看不到功利,看不到怨懟,看不到急迫,看不到質疑。他用一種姿態告訴我們,工作也可以是一個悠遊的過程,只要你知道自己的價值與使命。

現在,有一些出於功利目的而修建的地產,質量簡直不堪一擊。前兩年,上海整棟坍塌的「樓脆脆」就是人心浮躁的直接產物。一座在建的樓房尚未交付使用就整幢坍塌,這種情況真是聞所未聞。如果開發商能夠放慢一點腳步,稍稍靜心、安心,多為住戶考慮一下,相信也不會發生此類悲劇。

逐利是商人的生存方式之一,這當然能夠理解。但你所競逐的是短期之利還是長遠之利,是合道之利還是逆天之利呢?這就很值得思考。佛教敬信因果,從前所種下的因便形成往後的果,以此教人「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若人人能夠如此,那麼社會便能夠和諧融洽,個人也便能夠安居樂業。

我聽一個成功的商人講述自己的故事時說道,他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做成許多盈利的項目,他不確信自己有這樣的能量可以做成如此多的事情。然而,他的父親告訴他說:「你今天的成功,不直接來源於你自己,而是來自於你祖父一生行醫所積下的福德。」他的父親說,他祖父當年行醫時,站在一個木凳上為別人看病,常年都站在同一個地方,數十年如一日,木凳竟深深地紮進土中,再也拔不出來。這個「種木凳」的過程就是在廣種福田。當他明白這個道理以後,便更加精進地耕種福田。因為運氣會有用完的一天,福也是一樣,如果不小心耕種,如果無正念利他,那麼福德也總會有消失的一天。

同樣的故事,在電影《台灣往事》中也有藝術化的呈現。主人公的父親是一位正直的醫生,雖然他曾因自己的正直而受到日本軍隊的迫害,然而他的人格力量卻深植在兒子的血液當中。正是父親用自己的生命為他的後代種下了福田。

而當我們為了追求速度而去大興土木,建造出來的房子可以很漂亮,但同時卻也容易浮於表面。這樣的事物容易速朽,這樣的精神沒有根基。我們寺院裡從外面引進了許多大樹。這些大樹的樹冠看上去蔥茸茂盛,但是由於它是移植而來的,樹根相當不穩,只是鬆鬆地立在土中。一旦遇到暴雨天氣,我就會非常緊張,生怕這些大樹由於風雨襲擊而被折斷。正是從這自然的觀照當中,我看到了時間的意義:它起滅無形,塑造一切也毀滅一切。世間萬有無不是一個過程,它的起承轉合接受自然的安排,從來不可強求。

我們學習的過程,是不是也如同這樹的成長一般呢?追求快餐文化最終導致的是思維的高度趨同,而對於在社會中生存著的人來說,差異性的消泯就意味著死亡。別人說什麼,你就人云亦云,那麼你如何在社會中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呢?如果每一個學者都寫作相似的文章,如果每一位企業家都用相似的理念來做相似的事情,那麼這個社會如何發展呢?學習也像種樹一樣,需要長時間的獨立思考與積累。那些深深地種在你心中的知識,最終內化為你人格的一部分,得以創新,得以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