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苦功抵不住親情一句,實為可悲啊

正在機場候機室裡看書時,一位白髮斑斑的長者,坐到隔壁的位置來,他很客氣向我打聲招呼,並說:「是否方便向你討教一些事情?」見其甚有誠意,我也樂於與他交談。他先表明他對佛法深具好感,偶而也會拿經典來看,只是對出家人與家庭隔絕,以致不能盡孝,無法認同。我了解這是傳統儒家思想影響下的典型疑惑,因此也並不以為忤。

我回問他:「您相不相信三世與六道輪迴?如果不相信,您便無法了解佛家如何看待「孝」,以及如何盡孝。」

他臉露疑惑:「我相信,但盡不盡孝與這個有什麼關係?」

我回答他:「若有三世,我們怎會只有今生父母?若有六道輪迴,宿世父母沉淪六道,受苦無量。試問,您如何盡孝?」 他啞口無言。

我接著說:「出家人並非無情,甚至比世俗人更有情,因為我們求的不是對今生父母盡一時的奉養之責,而是為生生世世父母尋得永斷輪迴的解脫之道。」他點頭微笑了。

社會一般人有如此認知,實屬正常。然若修道人不清楚自身修行定位,不具佛法正見,隨世俗見解動搖,則為不該。畢竟披搭如來衣,不是等閑之事,沒有另一番見地與胸懷,豈能感得出世之功與入世之德呢?

今日一些儒家學者,常引明儒王陽明書中所載例子,以嘲諷佛家不符世間倫常。其內容如下:

‘有禪僧坐關,三年不語不視。先生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麼,終日眼睜睜看什麼。僧驚起。即開視對語。先生問其家,對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對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愛親本性諭之。僧涕泣謝。明日問之,僧已去矣。’

文中僧人死守修行形式,即使三年不言不看,卻壓不住內心的躁動與不安,被王陽明一眼看穿,當下直呵,肉眼雖合,心眼卻不住地攀緣;嘴雖未開,妄想分別從未停過。三年苦功抵擋不住「親情」一句,便拋下當初出離生死的誓言,實為可悲啊。

他沒想清楚,放不下今生親情,難道就放得下宿世無盡的親情嗎?再者,放不下,難道就提得起嗎?待父母終老時,你能不放下?還不是眼睜睜看他們輪迴去!自己尚且是生死輪迴之身,如何讓父母脫離苦海。思念親情確為人之常情,修道人亦無可避免,但是卻必須從更高、更究竟的角度來對應親情。修道的價值看得透,業果輪迴認得清,了解親情之為親情的三世業報關係,修行人便知如何才能真正報父母恩。該等道理《佛說父母恩重經》及眾多經典已有明示,只是弟子們還是無法依教奉行罷了。

然而細心觀察,這難道不是許多佛弟子的通病嗎?雖名為求解脫、行菩薩道,卻始終脫離不了世俗知見,見富貴便生羨慕之情,見貧賤便生厭惡之心,終日有幾時確實依著佛法思維人世間事?凡此種種,皆因正見未立之故。正見不是籠統的觀念或知識,而是能落實於現實中的抉擇力與信念力;它識得了虛實,因此包含著正確的價值判斷。

例如見到人富貴時,便知富貴為此人宿世善業所感。由於是「此生故彼生」,因此也會「此滅故彼滅」,所以不可作為終極的歸依處。既不生欣慕之心,亦不生忌妒之情,而是以佛法正念,願他以福生慧,以慧導福,福慧增上,得至究竟。而不是以世間價值觀論好壞,而致心生染污。

正見若未立,一切修行便像是沒有靈魂的軀殼。再怎麼精勤,皆如古德所說:‘磨磚成鏡,無有是處。’正見為八正道之首,正說明正見的養成,是一切修行的第一著,亦是佛法立標竿的基礎。

佛在世時,有一幼童,名蘇陀夷,年僅七歲。一日,佛問他:你家在哪裡?蘇陀夷回答:三界苦空無常,無有一家真實可住,為何佛陀問我家在哪裡?佛陀稱許他的知見,已具修行之相,特為他破例,容他以七歲之齡受戒成比丘。

我常想像,若王陽明見到的是蘇陀夷,他將無法以世間之情,動搖蘇陀夷,反過來,蘇陀夷可能會激發他重新思索,生住異滅的世間。其永恆性在哪裡。再者,王陽明當時所見的僧人,若能具足正見,加諸他的耐力與決心,功夫自不是王陽明等輩所能測度,自然不會成為後世的笑柄,也不會令後人誤解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