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對佛教中「出離心」這個概念存在誤解甚至排斥,把佛教的強調出離心看成是消極避世的表現。什麼是真正的出離心?為什麼出離心對修行如此關鍵?怎樣才能生起出離心?為澄清誤解、引導修行,希阿榮博上師從現代人日常生活的點滴出發,走入你我的內心世界,就出離心及相關問題作了深入淺出的開示。

人們常說把修行融入生活中,可奇怪的是,盡管我們很努力,修行卻仍然與我們的生活若即若離。當我們打坐、念經、微笑面對他人時,我們覺得自己做得很好,真正是把佛法運用到生活中了;可是在我們沮喪、憤怒、疼痛、委屈的時候,佛陀的教誨便開始記不清。除了當時極其鮮明而強烈的屈辱感、挫敗感外,其他一切都退到模糊的背景中去了。也許有人不禁要懷疑上師教給我們的種種方法是否真的有效。

為什麼修行不能持續地改變我們的生活?為什麼讓很多人脫胎換骨、自由覺悟的佛法到了我這裡就總是失效?也許答案就在於我們把生活抓得太緊。不論自覺或不自覺,生活中的一切對我們來說都太重要,工作、家庭、金錢、聲譽、感情,我們希望這一切都盡在掌握中,四平八穩,安全放心。為此,把全副精力都投入進去還不夠,還要通過修行為生活上保險。然而,生活就像我們手裡握著的沙,抓得越緊流失得越快。在無常面前,以強化生活和自我為目的的修行變得支離破碎,收效甚微。我們若能放鬆下來,不把生活中的每件事都看得至關重要,而是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修行上,生活並不會因此變得更糟。相反,真正的轉變會在這時出現,我們也會因為放鬆而第一次嘗到自由的滋味。

放鬆可以說是修行的第一課。生活中人們最慣常的狀態是緊張、對抗。對自己、對別人、對周圍的一切都緊張兮兮。我們不喜歡生活在自己的掌控之外,任何一點不確定都會讓我們焦躁不安,所以我們總是神經質地忙碌著,即使身體沒動心裡也從沒停過,深謀遠慮想防微杜漸。一帆風順時,我們希望這種美妙的狀態能一直保持下去,不想看到任何突發事件打破生活的完整平靜。生活中發生任何一件事,都讓我們心頭一緊,必須立即判斷出它的利弊以採取相應的行動。對自己有利的要讓它錦上添花;對自己不利的要趕緊想辦法壓下去或推出去。我們自以為是生活的故障檢修員,整日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身處順境的時候,饒是這樣不安,陷入逆境會怎樣惶恐更可想而知了。我們彷彿每天頭頂磨盤走來走去,感覺要被壓垮了,世界縮小到只剩下眼前那一堆困難。諸事不順,我們越發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可憐蟲。這種自艾自憐的情緒使我們覺得自己更有理由責怪、刻薄、報復、折騰。我們樂此不疲,以至於忘記生活原本就是變化無常,喜憂參半,甚至有點混亂的。哪怕我們耗盡畢生精力,也無法使它更可靠有序些。而修行只是讓自己放鬆下來,不再對抗,習慣那種不確定性並安住於此。有人也把這稱為自在。

記得我十七歲時,在家鄉跟隨才旺晉美堪布修學佛法,從共同外前行開始。我緊張而興奮,每天關在自己的小屋裡沒日沒夜地修行。起初一切都正常,直到觀修壽命無常時問題出現了:長時間保持同一姿勢觀想,使我的身體過度緊張而僵硬;對無常的深入觀察使我內心充滿沮喪、哀傷。我整個人緊繃繃的,生不起清明的覺察,應該達到的體驗也遲遲沒有出現,這令我既愧疚又焦急。終於我在本應閉關的白天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小屋。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只想擺脫心裡的困窘不安。我的上師才旺晉美堪布把我叫到他的住處,對我說:「弟子,你應該把窗戶打開。看外面的虛空,寧靜而廣闊。盡量放鬆身心,凝視天空,慢慢地把心融入到天空中,安住。」我按照上師的提示去做,果然很快走出了困境。才旺晉美堪布傳授的這個珍貴法門,讓我受用一生。放鬆下來,讓心與外界連接,不刻意追求任何狀態或結果,只是安住。這實在是最為重要的修行。

兩千多年前,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睹明星而悟道,他不禁慨嘆:所有眾生都有一顆本自具足的菩提心。不論我們曾經多麼貪婪、殘暴、奸詐、愚昧,都從未令它有絲毫減損。它一直在那裡,從未離開過我們,所以修行不為再去成就什麼、證明什麼,而只是引導我們放鬆下來,慢慢去貼近本心。

我們之所以很難體會到本心,是因為日常生活中我們的所作所為大都在牽著我們朝與本心相反的方向走。很多習慣,尤其是心的習慣,讓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窘境,比如前面說到的緊張對抗,還有趨利避害、推卸責任、自以為是、太在意自己的方式等等。我們修行便是要以一種溫和的方式扭轉這些習慣,使自己逐漸擺脫困窘的境地。

趨利避害大概是所有眾生最根深蒂固的一個習慣。趨利避害本身並沒有問題,我們想脫離痛苦、尋求解脫,這就是趨利避害的一種表現。但問題是很多人對趨利避害上癮,只要一感覺不舒服馬上就另外尋找慰藉,不給自己留一點時間去認知和體驗。天熱要開冷氣,天冷要燒暖氣,風吹日曬很辛苦,出門要坐車。就在這忙不迭找安適的過程中,我們不但錯過體驗四季的樂趣,而且還變得越來越脆弱,越來越容易受傷害。

對趨利避害上癮,也有人稱之為「縱欲」。我們一般認為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才是縱欲,不過在較微細的層面上,只要有條件,每個人都願意縱欲,因為縱欲是人們逃避不安的習慣性方式。

人們孤獨、煩悶或者感覺有壓力的時候,會喝酒、暴飲暴食、購物、打電話、上網,或者窩在沙發裡不停地換電視頻道。反正就是不想留一點空間給自己去面對那份孤獨、煩悶或壓力。用來幫助我們逃避不安的種種活動本身又會帶來新的煩惱和問題。我們的初衷是讓自己免於痛苦,得到安適,而實際做的卻是用一種痛苦代替另一種痛苦,如此循環往覆,更強化了我們的恐懼。以前的人排遣情緒還能寫信、看書或培養某種陶冶性情的愛好,而現在的人遠沒有那份耐心,除了對輪迴,對什麼都很快就厭煩。人生如朝露,可我們似乎還嫌它過得不夠快。現代社會真是一個迷信趨利避害的社會。人們不能容忍哪怕是一丁點的不舒服、不滿足、不方便,所以不停地尋找安慰、便捷,並且相信能找到。

常聽人把煩惱增多、內心空虛歸咎於物質的繁榮,其實不盡然。物質會對人心產生一定影響,但關鍵還是人心在作怪。煩惱多,是因為物質條件改善後內心執著的東西更多了。以前你可能只有一塊手錶捨不下,現在卻有房子、車子、存款時刻牽著你的心。內心空虛也是因為物質豐富後有更多逃避痛苦的選擇,你可以更頻繁地變換安慰的方式,結果你便更頻繁地感受到不滿足和挫敗。大家還記得小時候吧,特別是短缺年代裡長大的孩子,一塊糖、一件新衣服就能讓你高興很久。當你從父母或其他人手裡接過這樣的禮物時,你心裡充滿了感激。你會說謝謝他們。你會非常珍惜那塊糖,併用心去品嚐它的味道;你會懂得欣賞自己的新衣,並且真心讚歎它的美好。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你眼裡的禮物越來越少,你能得到的越來越多的東西都被認為是理所應得,因為你聰明、能幹、努力。然而,這個世界上聰明的人很多,自閉癥患者中不少就是某些領域的天才;能幹的人也多,努力的就更不用說,你看建築工地上的那些工人,誰不比你辛苦?但是,並非所有比你更聰明、更能幹、更努力的人都過得比你更富足安適。只能說你比他們幸運,而你卻忘記感念自己的福報。

我並不是說人生在世就應該低頭承受痛苦。其實不是我們自己選擇受不受苦的問題。佛陀早就告訴過我們:諸受是苦。世上沒有一件事物是恆久不變的,所以我們擁有、經歷的一切都會帶來不安全感。這恐怕是無人能倖免的一種痛苦。此外還有各種各樣粗大的、細微的、強烈的、溫和的痛苦伴隨著我們短暫的一生,你也可以把它們稱為壓抑、孤獨、怨恨、哀愁、恐懼、貧窮等等,這些東西無論我們現在做得好或不好都會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按理說,我們對痛苦應該很熟悉了,但事實正相反,我們只是熟悉自己面對痛苦時的那份恐懼和挫敗,對痛苦本身卻從不敢湊近了仔細看看。

我從小到現在生過四次大病,每一次對痛苦的體會都不同。第一次是十歲左右出水痘,周圍的孩子很多都因為這個病死掉了。我們那兒的人相信水痘出來之前喝水會危及性命,所以我連續幾天喝不了水。我眼巴巴看著別人喝水,心裡想:「這個病快點好吧!好了我就快樂了,我一定要喝很多很多水。」第二次是在十一二歲被火燒傷雙腿。那時也沒有條件定期換藥,只能聽任兩條腿反覆發炎流膿。公社的獸醫偶爾會給我消炎,每次都疼得喘不上氣來。因為我害怕他,才忍著疼不敢吭聲,但對其他人,我從不讓他們動我的傷口。兩條腿爛了快一年,村里人都說我會成為瘸子,可我一點不在乎,只是擔心自己會錯過許多玩的機會。等我稍能站起來,便立即瘸著腿出去玩耍了。第三次生病是十八歲在佐慶熙日森藏文大學求學時,長期的營養不良和勞累過度令我虛弱不堪,而這時突發的嚴重胃病一下把我擊倒。臥床半個月,情形越來越糟。那時我倒不擔心自己就要死了。貧病交加,客死他鄉,並不可怕。藏地每一個修行人從踏上修行之路的第一天開始,就想好要遠離家鄉,去到無人之地,隨時準備死在溝壑之中。我唯一遺憾的是還有那麼多珍貴的教法沒有學。第四次生病是在1990年,心臟病又一次把我推到死亡的邊緣。雖然那次搶救過來了,但心臟病從此與我結緣,時好時壞,不斷給在身邊照顧我的弟子製造驚嚇。對於我這個普通修行人而言,病痛給了我觀修出離心和菩提心的大好機會。它讓我真切體會到生命的脆弱與無常,往往就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刻,死亡突然降臨,說走就走,沒有半點通融,再多的牽掛也得放下。由自己的病痛,我體會到他人的痛苦。那個截肢的小夥子,那頭待宰的牦牛,那個在廢墟裡尋找孩子的母親……他們與我不再疏離,他們的痛苦,我的痛苦,原來是相通的,原本就是一個東西。

我的這四段經歷可以代表人們對痛苦的四種態度。有人希望痛苦盡快結束,結束了就會一直幸福下去。有人在痛苦的同時不忘享樂,痛苦並快樂著。有人雖然不再懼怕痛苦,但痛苦妨礙了他的修行。有人擁抱痛苦,在痛苦中找到通向自由的路途。

最近一位弟子跟我講述了她的一次體驗。她因為疏忽而被人利用,深受傷害。如果按照以往的經驗,出現這麼大的危機,她的生活肯定會變得一團糟,她一定會驚慌失措,拚命想辦法報復和彌補。但是這一次,她決定逆習慣而行,不急於自責或責怪他人,而是放鬆下來,讓內心保持開放,去深切而清晰地感受那被傷害的痛苦。雖然同樣會驚慌、壓抑、懊悔,但她驚奇地發現自己的心裡有一個柔軟的東西,那竟是對自己、對傷害她的人、對所有人、所有眾生的一份悲憫。全力以赴、苦心營建的生活原來是那樣不可靠、不堪一擊。生平第一次,她體悟到了出離心。

一般情況下,當人們遭受痛苦,尤其是受到傷害時,心量會變得狹小。最好整個人都能縮進一個桃核裡,以為有堅硬的外殼保護會安全些,而實際上這只會使內心更加壓抑和僵硬。不如把心打開,讓自己暴露在痛苦中,讓那種強烈的感受去瓦解心裡根深蒂固的觀念和習慣。這時,我們的本心,或者它折射出來的慈悲心、出離心、世俗菩提心才會有機會顯現。

把自己看得太重是我們另一個頑強的習慣。雖然我們都知道佛陀的教誨:我執乃痛苦的根源,但回到日常生活中,我們依然把什麼好的都留給自己、自以為是、特別在意自己的那一套、遇到問題就責怪別人。

抓取這個動作暗示著內心的恐懼。嬰兒初生到這個陌生未知的世界,拳頭是抓得緊緊的。我們緊張、害怕的時候也都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因為我們一輩子都在擔心失去,便一輩子都在抓取、囤積,永遠缺乏滿足感。

佛陀教我們佈施,通過給予來消除那種貧乏的感覺。有人需要食物,如果我們有食物,就給他;有人需要衣服、藥品、金錢、安慰、關心,如果我們能做到,就去幫助。佛陀住世時,曾經有一個小孩來到佛陀面前討要東西。佛陀說:「你說一句不要,我就給你。」可是那個小孩害怕一說「不要」就得不到東西,怎麼也不肯說。幾次三番討要後,見佛陀依然堅持,小孩只好勉強說了聲「我不要」,結果立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佛陀對身邊弟子說:這個小孩無始以來吝惜成性,別說行動上真的放棄,就連嘴上說一聲「我不要」都從未說過。今天讓他說了一聲「不要」,便是為日後的解脫種下了一點善根。

從抓取轉向捨棄,彷彿是個重大選擇,而實際上我們別無選擇。不管願不願意,我們一生都在失去。青春、歡笑、淚水、成功、失敗、愛、恨、乃至整個世界,都會離我們而去。佈施的關鍵不是這樣做到底能為他人解決多大的問題,而是我們能藉此學習放掉自己的執著。外在的行為久而久之會影響心態,習慣佈施的人比較容易讓事情離去。以前有一個小偷向法師求解脫的法門。法師問他會做什麼。他想了想說:自己什麼也不會,只會偷東西。法師說:很好,你把自己偷光就可以解脫了。

看看現在的自己,仍然活著,仍然能夠感受喜悅和美好,盡管幾十年的人生已經遺失,許多自認為捨不掉的東西也都捨棄。我們突然間發現,其實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麼好失去的。

我們自以為經驗老到,對什麼都了解,而絕大多數時候我們不過是憑概念、靠聯想在理解世界而已。在一般人眼裡,白色是純潔、玫瑰是愛情、海灘是度假、下雨是打不著出租車。事物所引發的聯想遠比其本身更受重視,可是用清新、開放的眼光看事物,親自去感受、認知內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不僅需要勇氣,而且還很辛苦。不知是我們的自以為是助長了我們的懶惰,還是反過來,總之我們現在是又固執又懶惰,並且認為這正是熱愛、肯定生活的表現。

通常情況下,面對任何一件事物,我們的第一反應都是判斷。「對的」、「錯的」、「有利的」、「有害的」、「同意」、「不同意」,然後我們根據自己的判斷開始大聲、小聲、無聲地發表議論,像個喋喋不休的評論員。這種急於判斷的習慣和固有的觀念讓我們沒有辦法清楚認識事物。

有位弟子給我講過他親身經歷的一個實驗。在高級經理培訓課上,老師請學生看一段幾分鐘的錄像,並請他們注意錄像中一共有幾個白衣人出現。開始放錄像了,畫面上有一群穿黑色衣服的人在跳舞,他們各行其是,旋轉穿插,毫無規律。這時一個白衣人進入畫面,扭了幾下走開了。接著又有兩個、三個以及更多的白衣人進來又出去。學生們聚精會神看完錄像,所有人都能準確無誤地告訴老師前後共有幾個白衣人出現過。這時老師微笑著問大家:有沒有人看見黑猩猩?什麼?除了黑衣人、白衣人,還有一隻猩猩?全班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大家紛紛猜測那一定是躲在背景或角落裡的一個猩猩圖標,或是某個跳舞者佩戴的小裝飾,大家太專心數人數,沒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可是老師說那是一隻跟人一樣大的猩猩,還跳舞了。這怎麼可能!全班幾十位才智過人的「社會精英」居然會缺乏觀察力到這種地步?大家誰也不信,堅決要求老師重放一遍錄像。這回,不用數白衣人,也不用數黑衣人,什麼都不用做,只是看錄像。果然,錄像放到一半時,一個人裝扮成一隻黑猩猩闖進來,在畫面中央手舞足蹈相當長一段時間後才離開。這回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不是一個很有啟發性的實驗嗎?我們自以為明察秋毫,但往往只能看見我們想看見的東西,聽見我們想聽見的聲音,而不是我們能看見、能聽見的東西。

佛陀教我們以開放的心去看去聽,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看到和聽到。當年他在印度鹿野苑初轉法-輪,宣講的第一則開示便是:此乃痛苦,當知痛苦。身處痛苦中,應該了知自己在痛苦中;痛苦就是痛苦,不要把它誤解成別的。有一些成見和誤解比較容易糾正,我們只需稍稍改變心的習慣就可以,但還有一些錯誤的假設從古遠以來相傳至今,已經成為真理和常識。我們如果想活得更真一點,有時就不得不做個沒有常識的人甚至是叛逆者。想想那些捨棄今生的修行人,他們拒絕謬誤,也不想躲在別人的經驗裡混日子。他們覺得受夠了捉弄,於是堅決遠離了這套騙人的把戲,開始真心誠意去認識和感受萬事萬物。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這樣堅決,但至少我們可以承認自己無知、不再固執己見、不再懶惰地滿足於過「二手生活」。每天讓自己的心安靜片刻只為單純地去聽去看去感受。

自以為是不僅割離了我們與當下,而且還使我們更容易受侵犯,也更容易侵犯別人。我們很在意自己的那一套。打開電視,總是看見有人在講自己的心得,怎麼做飯、怎麼化妝、怎麼減肥、怎麼成功、怎麼理財。滿大街的人都梳著同樣風格亂蓬蓬的髮型,一到公共場合就都對自己的手機產生強烈的興趣,大家的心都同時隨著股市的漲落而起伏跌宕,可是我們依然認為自己與眾不同,很有一套。這種自我欣賞阻止了我們與別人正確地相處與交流。一些人像是患了某種特殊的「自閉癥」,在任何場合都熱衷於自言自語。更多的人呢,不但覺得自己什麼都對,而且必須得對,如果別人不能苟同我們的意見,便感覺很受傷,很不舒坦。面對任何一個人、一件事、一種狀態,你都需要立即得出結論,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否則你就沒有價值感、安全感。我們的信念、理想、價值觀什麼的往往被利用來強化自我、排斥他人,不信就看看吵架的、衝突的、戰爭的各方,沒有一個不認為自己有理的。

日常生活中,自以為是有時還表現為自卑。堅持認為自己一無是處,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改變這個觀點,這不是自以為是又是什麼?自卑與自負一樣,遮蔽了我們的當下,使我們不能清楚地認識自己,同時也阻礙了我們與外界的交流。因為缺乏交流,我們感覺孤單、孤立。「認為自己是唯一的」會放大我們的感受。比如說參加考試,如果有一半人通過而你是其中之一,你會很高興,但如果只有你一個人通過,你就不僅是高興,簡直是欣喜若狂;同樣,如果有一半人被淘汰,而你是其中之一,你會很沮喪,但如果只有你一個人被淘汰,你就不僅是沮喪,而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冤、最不幸的人。當你處於情緒的低谷而又孤立、封閉時,你很容易就會認為自己比所有人都更悲慘、更不開心。事實上,你的情況肯定比你想像的要好。現在很多人因為承受不了痛苦而自殺,每次我聽到這樣的消息都難過極了。

死亡對他們來說是多麼巨大的未知,而未知有多大恐懼就有多大。死亡的過程中四大分離,那種痛苦根本不是活著的人所能想像。盡管如此,他們仍然選擇死亡,可見他們生前感受的痛苦的確是到了無法承受的程度。前面我們講到痛苦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經歷,而是眾生的經歷,所以不要相信有個叫「命運」的傢伙在專門與你作對、故意要整垮你。你的感受只是眾生普遍的感受,所以你沒有被遺棄。如果你能放鬆下來,單純地去感知那份痛苦,並且放掉對自己的擔心、憐憫、評斷,不再只是在「我對我錯、我行我不行」的圈子裡打轉,而去與外界溝通,願意欣賞一下花草和晨風,痛苦也許依然強烈,卻不會再讓你窒息、讓你絕望到走投無路,因為此時你的心打開了。

也許有人會覺得放掉這個、放掉那個,說起來容易,而實際做起來,委屈、無奈、懊悔、愧疚、惶恐、挫敗的感受是那樣強烈而真實,不是自己不想擺脫而實在是無力擺脫。如果是這樣,也就不必急於放掉什麼,不要再為難自己,你已經很不開心了。有那麼多煩憂傷痛要放在心裡,你該需要一顆多麼大的心吶!那麼就給自己一分鐘,閉上眼睛,想像一下自己的心在慢慢擴大,它很柔軟、很有彈性,慢慢地,它把這個傷痕累累的自己包容進它的溫柔之中,它擴大到整個房間、外面的院子、街道、行人、橋樑、城市、江海、山峰、天空、日月、星辰……專注在那種可以無限延伸的開闊感中。當你再次睜開眼睛,你會感覺好一點。

我們拒絕與他人溝通,通常是因為我們覺得那些人不會理解我們。我們排斥他人什麼,實際上正反映出我們排斥自己什麼。如果你覺得別人不會理解你,說明你也根本不想去理解別人。如果你討厭別人貧窮,說明你害怕自己貧窮。如果你排斥別人的淺薄、狹隘、冷漠,說明你不想面對自己身上的這些東西。所以,我們只有不排斥別人才能接受自己。一些修行人為了訓練這種開放能力,故意要與難打交道的人相處。印度的阿底峽尊者來西藏前,擔心西藏人太和善溫良,自己找不到修心的對境,故而特意把一個脾氣怪戾、總愛挑他毛病的侍者帶在身邊。

雖然我們都把自己看得很重,都想對自己好,可令人難堪的是,習慣讓我們看上去像個傻瓜,所作所為全都在讓自己更困惑、更痛苦。

現在就開始改變這些習慣吧,這就是出離。

比如下次遇上堵車,看看自己會有什麼習慣性的反應:惶惶不安?牢騷滿腹?神經質地不停看表?掏出手機開始跟朋友抱怨?批評前面的車、前面的司機、路上的警察、失靈的紅綠燈?或是打開廣播、唱機,讓自己更加心煩意亂?就這麼看著自己,不去評斷也不刻意糾正。遇到情況不立即被情緒淹沒,而是看看自己的反應,這就是改變。下次再遇上堵車,再看看自己是怎麼發牢騷、看表、打電話、一刻不停地折騰。第三次、第四次及以後遇上堵車,仍然是這麼觀察自己的反應,終於有一天你會覺得自己可笑:發牢騷、看表、打電話、折騰,怎麼每次都一樣,不能有點創意嗎?所以,下次再遇到同樣情況時,你會做點不同的事情:真正去聽一聽廣播裡的人在談什麼、欣賞一首歌、體會旁邊那個司機的焦慮、想想因為堵車有哪些安排需要調整……總之,你不再跟自己較勁了。

輪迴是一種慣性,不斷改變習慣能讓那股巨大的慣性慢慢地停下來。

傳統上,我們把出離心解釋為厭離輪迴痛苦、追求解脫安樂的心。痛苦由執著而來,所以我們實際要遠離的是執著。而什麼是執著呢?什麼都可以是執著。這就使出離成為一件不得不心無旁騖、精進不懈去做的事,因為事事處處、時時刻刻都是陷阱。

一位修行人曾經去拜見上師蔣陽欽哲旺波。路上他把自己的東西全部佈施了,只留下一個木碗,那是他心愛之物。來到上師住處,看見滿眼的金碧輝煌,他不禁想:「人們不是都說夏紮(一無所有的)蔣陽欽哲旺波嗎?怎麼住在這樣奢華的宮殿裡?」這時,蔣陽欽哲旺波指著他笑罵道:「你們這些尋思者,我對這滿屋金銀珠寶的執著遠不如你對那個木碗的執著!」說完搶過他的木碗砸掉了。

出離就是這樣。不看表象,只看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