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我,成了佛

自我作為一種存在,其最複雜之處在於,它不僅僅是那座龐雜而令人沮喪的迷宮,是迷宮中那個苦苦尋找出口而不得的焦躁的人,亦是這座迷宮的搭建者本身。

之所以令人沮喪,是因為這座迷宮裡的每一個陷阱,都像是為我們量身定做的,就好像在拐角處撞上一堵牆,卻發現牆上寫了幾個字:「就知道你會撞到這裡!」之所以令人焦躁,是因為慢慢的,新路越來越少,景物開始重複,而即便強令自己不去正視,裝作沒看見,但是我們清楚,前方只有死路一條。事實上,正是我們自己,從出生那一刻起,將經歷的每一個見、聞、覺、知的境界,都拿來當作材料,一磚一瓦地搭建起了這座迷宮,並埋藏了每一個陷阱和隱患。

不是嗎,我怎麼能逃得過「我」?

同事剛剛升職,他其實來得比我還晚,學歷很一般,人也笨得要命,不就是聽領導的話嗎,有什麼了不起?看他如今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真讓我窩火,這公司對我不公,我嚥不下這口氣!假如能夠暫時將這位同事隱形掉,可以發現其實我們以及環境都不曾發生任何變化。我們的「失落」,來源於他人的「得到」,事實上,我被「我」坑了。

被坑的人生是灰暗的,於是我們決定將這些境遇統統拋諸腦後。一頓豐盛的火鍋、一連幾天幾夜的網絡遊戲,似乎總能讓我們忘卻迷宮的存在。快樂來源於痛苦的暫息,但是,真的能做到嗎?假如有人躡手躡腳地將那台正在遊戲中的電腦的電源線拔掉,屏幕一黑,經過一陣茫然,當終於了解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我們會暴跳如雷:「我」還沒存盤呢!這不,一直銷聲匿跡的那個真實的「我」,馬上帶著痛苦降臨。

想要在根本上解決問題,就要找出那個製造問題的元兇:「我」!

可是,我又該如何消滅「我」呢?

當一個戰士跳入洪水中搶救被困的鄉親,最後再也爬不上岸的時候,他還在想著那個沒被救上來的人,在對別人的深切關注中忘了「我」。

當一個醫生為一個複雜的手術一連十幾個小時站在手術檯前,他感覺不到雙腿已麻木、衣服早已濕透,對手術檯上患者的關注,讓這位醫生忘了「我」。

兩千五百年前,北印度迦毗羅衛國的一位太子,看到汗流浹背的農夫在不停地抽打耕牛,韁繩磨得牛頸流出血來,耕犁翻開的土地露出蟲來,蟲子又被鳥雀吃掉,鳥雀卻被老鷹吃掉。這位太子那敏感的內心無法容忍每一個生命都沉浸在自我的迷宮裡,互相殘害而得自生。他發願為眾生找到一條脫離痛苦的路。

經過多年艱苦的修行,就像那名戰士和那位醫生一樣,太子無我利他的發心與奉獻趨於圓滿,終於有一天,他證悟了宇宙人生的真相。迷宮、迷宮的建造者以及被困在迷宮中的人,同時銷於無形。

那一刻,他忘了「我」,成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