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被認為是個很有個性的人,這個詞聽上去並不像批評,我誤以為個性不錯。但個性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從沒認真思考過。直到我遇上某些事情某些人,讓我明白,愛憎分明有失安詳、言辭犀利等同口無遮攔、活潑率性無異於心浮氣躁,觀點明朗和態度強硬界限模糊,直來直往就是鋒芒畢露……身為修道者,我所謂的個性原來具備如此巨大的殺傷力,簡直可以徹頭徹尾、連皮帶骨地搗毀我的人生。為了不讓命運太悲劇,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個性。

出家人的個性應該是怎樣的呢?貌似這個問題本身就有問題,出家人必須是同樣的個性嗎?所謂個性就是個別性、個人性,就是一個人在思想、性格、品質、意志、情感、態度等方面不同於其他人的特質,這個特質表現於外就是他的言語方式、行為方式和情感方式等等,任何人都是有個性的,也只能是一種個性化的存在,個性化是人的存在方式。

由此可見,世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只有類似或接近。我渴望類似或者接近我的師父。莊重沉穩、恬淡安詳、歡喜灑脫、溫和圓融、慈悲平等、安忍寂靜,這些是我多年來從師父身上看到的完美品質。出家人大概就應該是這個樣吧。

估計與我不太熟識的人,也從偶爾的接觸中得到了同樣的印象。可以直言不諱地說,那多半隻是萍水相逢中給人留下的不完全錯覺——「共性」而非「個性」。世界上的事物無論如何特殊,它總是和同類事物中的其他事物有共同之處,總要服從於這類事物的一般規律,不包含共性的個性是沒有的。辯證法聽上去總是有點繞。

否則,我的師長不會用「年輕氣盛」來形容這個弟子,更不會反覆地告誡她:太多的棱角只會成為修道的絆腳石,或者說,修道正是為了去除你的棱角。因為你所有的棱角都是你所執著的習氣,不戰勝它,你將永遠活在對立法中。要對生滅無常法的世間徹底沒有意見,你才得以安寧。

是的,我是多麼自以為是地分別著善惡對錯,冥頑倔強地拒絕著一切遮擋掩飾。雖然真實的驕傲比偽裝的謙虛來得漂亮,誠實的膚淺比故作高深來得自然,我行我素也比裝模作樣好過得多。但修行也可以是一個由假及真的過程,每天訓練微笑,到最後微笑就成了習慣,無論面對誰,都可以真心地笑出來,微笑或許會改變那個曾讓你認為罪大惡極的人。即使不能改變什麼,至少也不會失去什麼。做一個溫和柔軟、和光同塵的人,於人於己都是好事。

突然又想到了屈老夫子。屈老夫子堅持真理,卻為個性所害。若是放下了那份執著,汨羅江便少了一個傳說,我們也將少了一種美食。屈原被放逐後,江邊的漁父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這意思就是說:水清了咱可以洗洗帽子上的飄帶,水髒了咱還可以泡泡腳嘛。主要的意思還是勸他處世不必過於清高,自找苦吃。屈老夫子卻有「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堅貞自守。兩種人生哲學都有所執,卻都比不得佛教緣起性空的智慧。

佛法告訴我們,修行沒有證悟前,所有的努力全是為了粉碎自我。堅持真理是為了放下分別執著,而堅持個性與堅持我執沒有區別,結果都是輪迴。如果連「自我」都不明白,卻嚷嚷著實現自我價值,那是最愚蠢的說法。

一個人獨處就有一段極致的沉靜,一群人共處,我也不過是個活潑熱鬧的小和尚。高僧大德不是裝出來的,但我必須向高僧大德看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