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納無常、無我和苦,始是大人用心

開始用禪宗的功夫,有幾樣道理是必須要明白的。修行人對人生的問題要有一個基本的理解,有三點必須要提:

無常

第一點是人生的「無常」的特質。無常的實質是變動不居。「變」是人出生以來一直存在的一個根本特質,我們擺脫不了,它使我們很痛苦。如果一個人在從出生到老去的整個的過程中,對於「無常」這一本質理解不透,就會終生跟自己較勁。愛美的人士,因為自己老去就會非常痛苦;喜歡健康的人士,因為身體衰弱了就會痛苦;愛錢的人士,因為自己變得貧困會痛苦;愛權勢的人士,因為自己失去官位會非常痛苦。

當然,比較是禍根,人的所有痛苦都是比較來的。但是,「比較」裡痛苦的隱性根源是一切都在變。一個人在嬰兒的時候,是知而未發的狀態,假如終生都能如此地過,也就放下了,沒有多少煩惱。可是沒有辦法,即便自己很痛苦,我們不理解無常的本質,還是沒有絲毫的辦法去改變它。

在無常這件事面前,你想抵禦它,結果是痛苦;你理解它,也許會漸漸地平和。對於無常問題的理解和接受,這是佛教的第一個常識。

我們常說,和光同塵的本質是隨順世間。能深度地理解世間的不圓滿性,就能達到對於無常的理解和深刻的認知。就像剛才開過去的這輛車,如果你是司機,你就要知道這輛車有什麼能力,能載多少貨,跑多少公里,跑到什麼程度它一定會垮掉,這樣你對這輛車就不會抱太多過分的幻想。

無我

人生的第二大特質是「無我」。我們最難接受這一點。因為但凡一開口,就是「我」字當先。但凡一動心,就是以「我」字作為主體,那是你整個思維運作的主體,你怎麼還能夠否認這個「我」的意義呢?所以我們一般擺脫不掉這個煩惱。關鍵的錯誤是,這個我,它沒有一個獨立、可以去確認它的主體。現在所認識的「我」的感知,這是我。但是這個感知是由觸覺、視覺等各種知覺,還有各種物質條件在裡面支撐而成的。真正的「我」,事實上你找不出來。最大的問題是,當我們找不出「我」這個時候,我們就不認真地找,就把不找的這個籠統概念認作「我」了。這樣,「我」的煩惱也就永遠擺脫不掉。

人生還有一個特質就是「苦」。苦意味著我們會時常身處逆境中,是不自在的狀態,被動得很,這樣是苦。當然「無常」和「無我」是它的主因,可苦是一種直接的感受,它是我們人生的第三大特質,我們無法迴避它。在認識這三大特質之前,我們來談佛法的概念、談禪和禪修的概念都浮表得很,我們沒有辦法進入真正的禪的世界。

人云亦云,或抄些文章、背些書的人在世界上大有人在。可是,對於禪真正深入堂奧的,那可就很稀少了。所以虛雲老和尚當年就很感嘆地說「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一輩子遇不到一個知音,終身遇知音難。」

我們對於剛才所說的這幾點要有認識,從哪些方面能夠理解到這些特點呢?我們隨便拎一件事情,剛才的掛經幡。在禪院連續做過志工的同學、道友就知道,去年掛的經幡都是親手紮上去的。今年故地重遊,仍然來到這根水泥柱旁邊、在這些鐵絲上再重新去紮的時候,感受會不一樣。我們知道,去年自己紮在上面的經幡,今年變成了碎末。今年紮上去的,明年肯定還是會變成碎末。

由此,我們能不能思考一點深刻的問題?人不也是這樣嗎?我們的父母親在打造他們的前半生、後半生,打造他們的下一代,結果等到我們長大的時候,我們也變成父母親。我們在小的時候特別不理解父母親為什麼特別俗套,可是,很奇怪的是,等到你自己到了父母親這個年紀,發現那個俗套有理,你會百分之百接受那種俗套。我們客觀地衡量,父母親如果七八十了,你覺得他(她)很討厭,自己七八十了,下一代不討厭你嗎?你的俗套還是在延續一種世間的輪迴運轉的規則。

經幡是這樣的,我們的人生也是如此啊!我們不要僅僅只是停留在經幡,經咒的功德意義上。如果是《長壽經》,風吹過了這些經幡,再吹到下面的人的身上,他們將會得到長壽的加持。如果是《富貴經》,他們得到這樣的風吹,也會得到富貴的加持。這當然是很好的。可是長壽和富貴的本身是脆弱的,就像經幡雖然承載著經文,它本身還是脆弱的,到了第二年,就已經散了,或者有很多已經不復存在。而且去年我們的禪修營,大家紮經幡,也是很認真很努力的啊,可到現在呢?

我們今年也有很多努力,明年可能又剩不下什麼。可能我們人生的意義就是明知道它會不停地敗謝,我們還是繼續地要去努力。你注定一生做這樣的事兒,會不後悔嗎?只有對這些實質上的問題有所思考,我們才能真正關照自己生命底層的問題,而不僅僅只是停留在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這些問題上,不光只是停留在貪、嗔、癡這些煩惱上面。

人的一生一定要有另外一個窗口,要有一隻獨特的慧眼來尋找生命其他的意義。否則,就只是被世間規則籠罩著。就像法師剛才所開示的一樣:從上學畢業到成家立業,從事業再到功業,看著眼下的一步總是有興奮的感覺,但是,即便是完全成功地實現了,最後的指向是指到哪裡去呢?這還是很難講的。

這樣來談經幡的問題,我們不光理解到做了一番功德,而且知道承載功德、承載長壽富貴的這個「我」很脆弱。我們必須要理解這份脆弱,然後才能客觀理性地沉澱下來。放下爭議、放下煩惱,真的用功、修行、求道。你知道人生的無常、苦和無我這三要素,我們準備來用功的時候,就不會被其他的意義給卷走。

各位現在進入禪門,我們開始了解禪。可是沒有進入禪門之前,事實上關於談「禪」的人和事情也很多。有很多人在「禪」這一個字上面衍生出自己的功利構想,各種各樣的煩惱拼湊其中,各種的外道、各種在名利方面的爭奪都由這一個字展開。真正的禪在哪裡呢?可能我們還是得把這所有的執著都放下來,這樣才能真正、踏踏實實地進入禪門。

無常、無我和苦這三個部分,事實上概括了世間功利之人附加在佛法、正法、禪上面的所有不合理成分。因此,我們從這個角度來認識一下,再進入禪的世界,這才有可能真正離自己的心更近一點,不至於離自己那麼遙遠。如果我們口口聲聲都是聖賢道理,可是到了自己要實踐的時候,心卻踏實不下來,只是停留在浮躁的各種煩惱和競爭上,那我們的參禪、訪道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所以,要有一個確定的意義,就是讓自己真的來進入禪的堂奧裡面來。

禪首先是抱道守一的,它是客觀認識了無常、無我和苦的這三大人生元素之後,再來產生的切實的努力。關於禪修的這種功夫,不見得有多難,但是你要有個基本的素質,就是能放下。能放下功利的或是煩惱的這些牽扯自己心性的元素。

怎麼放下呢?再三再四地思維人生是無常的,是無我的,是苦的。讓這三大主題元素成為自己確切的知識,不是說動一個念頭就過去了,讓它變成我們對自身的一個真實的理解。這個理解有多牢靠,我們放下的力量就有多麼深刻。這種思維的力量如果已經形成了一種慣性,我們禪修之前就會有一個特別穩實的新的基礎。

在真的進入禪之前,我們心的業處就是先認真地去工作,心工作的地方就是無常、無我和苦。在這三個方面反覆地工作,就能把其他的一些毫無價值的工作放到一邊,這三份的工作成為主流,各種煩惱就開始被清靜。

再往下去,就有了參禪的基礎。所以虛雲老和尚談參禪的先決條件,談到人要能夠認識苦、無常和無我。如果能夠認識這幾個基礎,再往後自然而然地就相信因果了。你們知道人為什麼不相信因果嗎?一個是對物化世間的執著,還有個根本的元素就是不服氣,不相信人是無常的,不接受人是無我的,一定要用我做主,我來改變人生,我來任意支配自己的命運、自己的生命。人有勇氣,當然不一定是不好的,但是這種勇氣如果是建立在盲目的基礎上,就顯得比較可悲。

因果的問題,對於人的一個很重大的考驗就是我們對於物化的世間、對有為的我依靠到什麼程度。對於有為的主動如果依靠到了百分之百,你肯定不會相信因果,你不會認為自己惡劣的遭遇跟宿因有關,也不會認為自己突發的福報、錢財、官運等等和宿世栽培有關,你會認為,這一切都是你這些年的努力換來的結果。如果說,我們切實地相信因果,確認無常、無我、苦這些道理,我們的生活會有很多觀念上的不同。可是,如果我們還沒有接觸過這些觀念,甚至認為這些觀念是自己不能接觸的,那麼,我們離禪、離參禪的境界還真的是有一點距離。

對於物質化世間的慣性執著,會讓我們離無常、因果、無我等正念十分遙遠;會讓我們把世間的因緣全都歸功於人為的努力。人為努力並不是錯誤的,但我們對有為的依賴就是錯誤的。對於有為的依賴太過分,對於無為的放下又不放心,這是大多數人的問題。既然要進入禪的境界,各位就不要嫌我說得太直白:你如果真的是這樣一個人,就真該反思一下。假如說,你這方面的問題很嚴重,那就趁著這個機會,一邊進行再認識,一邊讓自己安頓身心,開始來結緣禪的世界。

禪的世界不是一個籠統的世界,它是一個負責任的世界。它是要讓你的心與一直存在關聯的世界重新關聯起來。多數時候,我們的心就是世界。事實上所謂的我,與我所知的一切境界是密不可分的。可是在多數時候,我們強調了主觀,選擇性地怠慢了客觀,甚至去忽略它、忘掉它。在直接面對事物的判斷上,這種選擇會讓我們有很多誤解。

最根本的誤解就是認為「我」很可靠,「我」不是無常的。這兩點與無常和無我正相違背。「我」是很可靠的嗎?其實,後一秒的「我」和前一秒的 「我」相比已經產生了變化。佛經裡並不強調這種變化有什麼過失,但如果我們不承認這種變化,就是過失了。變化本身無罪,但如果我們刻意不理解這種變化,認為事物是一成不變的,這就會產生過失。如果一個事物,本來由眾緣和合而推動,我們卻一定要把它強調成為「我努力的成果」。在「無我」的事實裡,卻偏重於強調一個實有獨立的、有功能的「我」。強調一個強勢的、強化的「我」。那麼到後面,問題也就不好辦了。

要進入禪修,一定要先說一說前面的先決條件。再次強調人生是無常的。這應該是個常識。在事物決策和行為決策的「我」裡面,「無我」是個常識。 「無我」就意味著事物事實上是被各種因緣條件所限制、推動的,而不是百分之百能由你自己做主。我們所見的,都是在各種限制中呈現的某種結果。不要把限制當中呈現的某種結果,當成是完全由我努力的結果。這是第二個常識——人生是無我的。

第三個常識,因為「無常」和「無我」,所以我們在逆境中會有很多痛苦,很多煩惱。

這三個問題,是我們下一步進入禪修境界的非常重要的常識。

大人用心

我不知道各位來進行禪修,做的都是什麼樣的準備。是打算雙腿一盤,馬上就是初地二地、初果二果、初禪二禪;還是說,我們先從基礎做起,先來練習。但是,我還是想反覆強調「無常」、「無我」和「苦」這三元素,我們真的要認真地去思維它。

比如,我們已經掌握了一套禪修的方法,大家用得都很好,可我們自己用的時候心裡還是不安,雜念還是很多,心還是清淨不下來。這是什麼原因呢?通常,有經驗的法師們就會告訴你:可能,對「無常」、「無我」和「苦」的人生實質,你還從來沒有認真地去領會過一次。就像大人看小孩,會認為小孩永遠不懂事。假如你永遠都想做個不懂事的孩子,你就只能享受一種懵懂世界裡的生活,禪會離你很遠。當然,它從來沒有離開過你。但你感官的受用中,很難與禪有貼切的接觸,這就是問題。

當孩子有當孩子的果報,做大人就有做大人的果報。這個果報並不是指那種很可怕的後果,它就是指一個結果。你用孩子心,就會成一個孩子果;用大人心,就得一個大人果;用一個有德者的心,就成一個有德者的果;用一顆聖人心,就成一個聖人果。所以,黃龍慧南禪師當年這樣告訴王安石:「凡操心所為之事,常要面前路徑開闊,使一切人行得,始是大人用心。若也險隘不通,不獨使他人不能行,兼自家亦無措足之地矣。」

大人用心是怎麼用心呢?是在「無常」、「無我」和「苦」這樣的人生原則性問題上,很寬和、很理解並且很通透地接納這些常識。對於人生的問題,不是只停留在一種不接納、不服氣、不願承認的心態上,該承認就承認。我們沒有必要把個人的理想和勇氣跟實物執著捆綁在一起。我們可以承認世間的「無常」和 「無我」,也可以同時有很大的勇氣、很高遠的理想。我們沒有必要硬說,凡是承認「無常」和「無我」就是消極;凡是對於物化生活不接受,就是消極。也沒有必要對有為的主動十分依賴,認為這才是積極。

所以,在常識上,我們先談這三點。對人生問題,我們要像大人一樣用心,不要用孩子的心。我們坐在這裡禪修,也是用大人的心來禪修。你要想到,這次禪修,我要從中參學到什麼。我一定不會用這個時間浪費在計較「為什麼唯物又唯心呢?」,或者「到底唯物對還是唯心對呢?」這類的問題上。你坐在這裡,最切實的利益應該發生在你自己的身心當中,這無關於太過深邃的辯論。我們要實踐,而實踐的基礎是「無常」、「無我」和「苦」這三方面真理。我們客觀地領會,再進行實踐的時候,就會最大程度地減少各種貪瞋癡煩惱和執著對我們的干擾。心念上的干擾,多半是因為觀念上慫恿了它,才會使得這些煩惱的念頭頻繁再現。如果我們不常常慫恿它,用個大人心,小人念頭就不會常常蹦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