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慧宗杲禪法心要——禪病種種

知道了用功方法之外,參禪之士尚須提防禪病,以防走錯了路頭。這裡所說的禪病,主要是指在修行過程中所有障礙修行的邪知邪見、虛妄執著和不正確的用功方法。禪病的具體表現雖然千差萬別,但根本的病因卻不外如下幾種:

1 遠離中道 落入二邊

這是導致禪病的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妄立二邊,取一舍一,不能圓融,偏執過度,不肯回頭。

2 不知方便 執藥成病

祖師言,「佛說一切法,為度一切心。我無一切心,何用一切法。」法本無法,心亦無心,心法兩空,是真實相。諸佛出世、祖師相傳,初無實法與人,皆應眾生之病而示方便之教。

如《淨名經》云:「佛為增上慢人,說離淫怒癡為解脫耳。若無增上慢者,佛說淫怒癡性即是解脫。」又如《楞嚴經》中,佛謂富樓那:「汝以色空相傾相奪於如來藏,而如來藏隨為色空,週遍法界。我以妙明不滅不生合如來藏,而如來藏唯妙覺明,圓照法界。」如來藏即此心此性,而佛權指色空相傾相奪為非,以妙明不滅不生為是。這兩段話都是藥語,治迷悟二病的,非佛之定意。(參見《示妙道禪人》)。

可是,學道之士往往不解方便,不明佛意,執藥成病,或因執著「佛說淫怒癡性即是解脫」而落入狂禪;或因執著「離淫怒癡為解脫」,而住於清淨意識之髑髏禪,或因執著「色空相傾相奪為非,妙明不滅不生為是」而落在生滅與不生不滅之二邊中。殊不知,若實若不實,若妄若非妄,若世間若出世間,若生滅若不生不滅,俱是假言,非實有之定法,目的都是幫助人解粘去縛,然亦不可因此落入虛無,撥無因果。

3 心有所得 求玄求妙

佛法說到底是要回到本分上來,本質上是歸無所得的。若以有所得心,求無所得法,便免不了要追求文字知解,追求奇特神異。若不肯回頭,沉溺於其中,定入文字魔障和五陰魔窟中。

4 將心待悟 欲求速效

在修行過程中,心不平常,亦缺乏長遠心,一心只求快速開悟,這樣一來,不是犯了急躁的毛病,就是中途退失道心,或者沉溺於路途風光以為究竟,或者飢不擇食而誤入邪門。

5 欲心未斷 無決定志

生死心不切,貪於世間名聞利養,以染污的欲心來學佛,鬥爭心重,貢高我慢。本想除人我,人我愈高;本想除無明,無明愈大。順利的時候便將修行拋在腦後,不順的時候便火急要開悟。以這樣的心態修行,落入魔障是必然的,所謂「因地不真,果遭迂曲」。

注意:上述五種病因中,前三項屬於見地不透,影響面最廣,也最難對治。

下面,再來看看禪病的具體表現。

宗杲禪師在他的書信集中,有好幾處談到了禪病,現舉三處:

1 《示智通居士(黃提宮伯成)》

近年已來,此道衰微。據高座為人師者,只以古人公案、或褒或貶、或密室傳授為禪道者;或以默然無言為威音那畔、空劫已前事為禪道者;或以眼見耳聞、舉覺提撕為禪道者;或以猖狂妄行、擊石火閃電光、舉了便會了、一切撥無為禪道者。如此等既非,卻那個是著實處?若有著實處,則與此等何異?具眼者舉起便知。

2 《答曾侍郎(天游)(問書附)》

前來所說瞎眼漢、錯指示人,皆是認魚目作明珠,守名而生解者。教人管帶——此是守目前鑒覺而生解者。教人硬休去歇去——此是守忘懷空寂而生解者。歇到無覺無知,如土木瓦石相似,當恁麼時,不是冥然無知——又是錯認方便解縛語而生解者。教人隨緣照顧,莫教惡覺現前——這個又是認著髑髏情識而生解者。教人但放曠,任其自在,莫管生心動念;念起念滅,本無實體,若執為實,則生死心生矣——這個又是守自然體為究竟法而生解者。如上諸病,非幹學道人事,皆由瞎眼宗師錯指示耳。

3 《答李郎中(似表)》

士大夫學此道,不患不聰明,患太聰明耳;不患無知見,患知見太多耳。故常行識前一步,昧卻腳跟下快活自在底消息。邪見之上者,和會見聞覺知為自己,以現量境界為心地法門。下者弄業識,認門頭戶口,簸兩片皮,談玄說妙,甚者至於發狂,不勒字數,胡言漢語,指東畫西。下下者以默照無言,空空寂寂,在鬼窟裡著到,求究竟安樂。其餘種種邪解,不在言而可知也。

這三段文字基本上把常見的禪病都——列舉出來了。現歸納起來,有十種:

1.文字知解之病

即所謂的「語病」,就是以心意識用功,以分別心用功,沉溺于思維領解,玩弄語言名相,依語生解,執藥成病。又稱之為「口頭禪」、「葛藤禪」。

莫愛諸方奇言妙句。宗師各自主張、密室傳授底古人公案之類,此等雜毒,收拾在藏識中,劫劫生生取不出,生死岸頭非獨不得力,日用亦被此障礙,道眼不得明徹。古人不得已,見汝學者差別知解,多而背道,泥語言,故以差別之藥,治汝差別之病,令汝心地安樂,到無差別境界。今返以差別語言為奇特,執藥為病,可不悲夫!古德云:「佛是眾生藥,有眾生病即用;無眾生病用藥,即藥返為病,甚於有病者。」前所云「雜毒不可收拾在藏識中」,亦此之謂也。(《示智通居士(黃提宮伯成)》)

2.沉空滯寂之病

此病屬宗杲禪師所批判的「默病」中最典型的一種,又稱之為「枯木禪」、「黑山鬼窟禪」。《六祖壇經》中提到的大通禪師,犯的就是此病。該禪病的特徵就是,沉溺於空心靜坐,閉目塞聽,一切不管,以不見一法、不知一法的虛無之境為究竟。

近世叢林,有一種邪禪,執病為藥。自不曾有證悟處,而以悟為建立,以悟為接引之詞,以悟為落第二頭,以悟為枝葉邊事。自己既不曾有證悟之處,亦不信他人有證悟者,一味以「空寂、頑然無知」,喚作「威音那畔、空劫已前事」,逐日噇卻兩頓飯,事事不理會,一向嘴盧都地打坐,謂之「休去歇去」。才涉語言,便喚作落今時,亦謂之「兒孫邊事」,將這黑山下鬼窟裡底為極則,亦謂之祖父從來不出門。(《示呂機宜(舜元)》)

3.將心待悟之病

以有所得心學出世間之無所得法,心存奇特之想,馳求心不斷,偷心不死,心浮氣躁,用功時急時緩,時斷時續,不能真正放下。

知迷不悟,是大錯;執迷待悟,其錯益大。何以故?為不覺故迷;執迷待悟,乃不覺中又不覺,迷中又迷。決欲破此兩重關,請一時放下著。若放不下,迷迷悟悟,盡未來際,何時休歇?(《示智通居士(黃提宮伯成)》)

4.任運無修之病

又稱「任運無修之天然外道禪」,亦即《圓覺經》中所說的「任病」,屬狂禪之一種。即藉口佛性本自具足,不修不證,碌碌無為,不遵戒律,未證言證,起大增上慢。

近世有一種修行失方便者,往往認現行無明為入世間,便將出世間法強差排,作出世無餘之事,可不悲乎!(《答樓樞密》)遠行地菩薩以自所行智慧力故,出過一切二乘之上;雖得佛境界藏而示住魔境界,雖超魔道而現行魔法,雖示同外道行而不舍佛法,雖示隨順一切世間而常行一切出世間法。此乃火宅塵勞中真方便也。學般若人舍此方便,而隨順塵勞,定為魔所攝持。又於隨順境中,強說道理,謂煩惱即菩提,無明即大智,步步行有,口口談空,自不責業力所牽,更教人撥無因果,便言「飲酒食肉,不礙菩提;行盜行淫,無妨般若」,如此之流,邪魔惡毒入其心腑,都不覺知,欲出塵勞,如潑油救火,可不悲哉!(《示真如道人》)

5.撥無因果之病

又稱「野狐禪」,亦屬狂禪之一種,假言空理,撥無因果,猖狂妄行,虛頭不實,腳不點地。

6.石火電光之病

見處不真,妄執意識之流暫時被中斷所出現的心光乍現為大休大歇,或者執著於路途風光,不肯進步。

7.顢頇籠統之病

假借見聞覺知是自性之妙用而執見聞覺知為自性,妄將「不一」、「不異」打作兩截,偏執於不異、昧於不一者。

8.現量境界之病

宗杲禪師講,「邪見之上者,和會見聞覺知為自己,以現量境界為心地法門。」這裡所說的「以現量境界為心地法門」,亦是禪病,亦屬宗杲禪師所批判的「默病」之一種。現量直觀本是用功之方便,但是,若執其現量境界為究竟,不肯放舍,亦是落在凡聖、染淨二邊當中。此病最迷惑人,亦極難透過,見地不透者很容易住在上面。修禪的人執現量境界為究竟、停滯不前者大有人在。《六祖壇經》中所提到的臥輪禪師犯的就是這種病。

在書信集中,宗杲禪師多次提到過「現量」一詞,如《示張太尉(益之)》中云:

佛境界即當人自心現量,不動不變之體也。佛之一字,向自心體上,亦無著處,借此字以覺之而已。何以知之?佛者覺義,為眾生無始時來,不信自心現量,本自具足,而隨逐客塵煩惱,流轉三界,受種種苦。故苦相現時,自心現量之體隨苦流蕩。

又,《示曾機宜(叔遲)》亦云:

岩頭云:「若欲他時播揚大教,須是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蓋天蓋地,始是大丈夫所為。」岩頭之語,非特發明雪峰根器,亦可作學此道者萬世規式。所謂胸襟流出者,乃是自己無始時來現量,本自具足,才起第二念,則落比量矣。比量是外境莊嚴所得之法,現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

有人看了這兩段文字,尤其是第二段文字,便認定宗杲禪師主張現量境界就是當人的本來面目。實際上,這樣來理解宗杲禪師,乃是不解方便,正是佛所訶的「執藥成病」。宗杲禪師說,「現量是父母未生前、威音那畔事」,是為了對治修行人沉溺於分別思維妄想之病而說的。《金剛經》講,「法尚應舍,何況非法。」病去藥除,連現量亦不可得。

另外,我們還要注意,現量境界和現量直觀是有區別的。現量直觀是就能觀之智而言,它以無分別心為用,遠離思維計度。現量境界則是就所觀之境而言,它是一種清裸裸的一念不生的空明之境。與前面所提到的「沉空滯寂」之病的區別在於,沉空滯寂之病的特徵是,枯寂冥暗,空無一物,「不見一法」,「不知一法」,也就是「頑空」;而「現量境界」之病的特徵則是,住在一念不生的淨裸裸的空明之境上,不能於生滅法中自在無礙。

在修行過程中,分別意識一停止,我們即可以體驗到現量境界,但是,這種現量境界並不是究竟的解脫之地。若執一念不生之現量境界為究竟,坐在無分別之淨地裡,美則美矣,卻不得大機大用,宗門中稱之為「死水不藏龍」。真正的般若智,不是不分別,而是「善能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分別一切法,不生分別想」。

9.清淨意識之病

又稱「髑髏情識禪」,即執第六清淨意識為自性,住在染淨二邊中的淨邊,舍染求淨,舍惡趣善,取舍心不斷,遠離中道者。宗杲禪師所批判的默照禪,有一部分屬於此病。

10.造妖捏(孽)怪之病

此病亦屬狂禪之一種。宋以後,叢林中有不少江湖禪客,不務真修實證,盡學一些虛浮不實的東西,東遊西躥,亂用古德之機鋒,盲捶瞎棒,胡喝亂喝,擠眉弄眼等等,以師家自居,自誤誤人。

以上十種禪病皆是學人最容易誤入歧路的地方。修禪的人當時時以此自照,這樣可以少走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