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這幾個經歷成就不了大事

《孟子與盡心篇》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

磨煉

孟子說明一個道理,也成為現在眾所周知的千古名言了。

凡是人才,大則對於人類、國家、社會有貢獻,小則是一個好的校長、單位主管乃至於家庭中的家長,他們大概的出身、經歷,都離不開這個原則。

上天要給他擔負一個重大責任的話,一定先使他經過一段非常艱難困苦的磨煉。

苦其心志

第一是「苦其心志」,這四個字,我們就受不了,所以一般人改變不了時代,甚至改變不了自己,只有做「阿」字號,阿斗一類的人物。「苦其心志」就是自己的理想辦不到,也就是事事不如理想,隨時碰釘子。

盡管現在是科學時代,連機器好像也會跟你為難,有急事要打電話,不是對方的電話機故障,就是一直佔線,你放下電話親自趕去,對方的人又離開了。

明代的開國皇帝朱元璋,幼年時窮到沒有飯吃,去當和尚,又遇上大荒年,化緣也化不到,於是遠離故鄉,在南方各省到處流浪。有一天,躺在一個小土地廟中,準備自殺了,餓得昏昏沉沉睡去,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人勸他不必自殺,去當兵。醒來想想,不去當兵也是餓死,反正只有這麼一條命,去當兵縱然戰死,也一樣是死,至少有飯可吃,死了不會成餓死鬼。於是投軍當兵,就一路上升,終於做了皇帝。所以一個人身體上的苦,也許還忍受得了,但那種思想、情感上的苦,一般人實在承受不了。

勞其筋骨

第二是「勞其筋骨」,這一點還比較好受。但是要特別注意,一個人一定要「勞其筋骨」。

例如三國後晉朝的陶侃,這位出將入相的大儒,是長江以南的軍事首長,威震江西、湖南、兩廣、閩浙。他每天早上,搬一百塊磚頭到房子外面,晚上又把這一百塊磚頭搬回屋子裡,這就是「陶侃運甓」的典故。

當時有人問他為了什麼,他說不敢放縱自己。這表現了他的高度修養,因為他知道,在平常的時候,也要隨時有應付戰爭的準備,防止社會的變亂。一旦有事,如果體能不夠,遇到戰亂,唯有死亡。

在抗戰期間的流亡途中,曾經親眼看到體能差的人,尤其是生長在江浙一帶,所謂魚米之鄉長大的人,自清朝三百年來,安定優裕的生活,養得弱不禁風,跑不動走不快,多半死在途中。凡是看到那種斯斯文文,白皮細肉,少爺小姐型的人物,就知道是上海、蘇杭這一帶來的人,可能連米長在哪棵「樹」上他也不知道,真是十分可憐。所以人要「勞其筋骨」。

「餓其體膚」,雖然飽一餐,餓一餐,也能無所謂。現在五十歲以上的人,大部分經過這種挨餓的日子,幾天不吃飯,算不了什麼,那只好把褲帶緊一緊,挺過去算了。 「空乏其身」,有時餓到只剩一把骨頭,沒有營養,所謂「叫花子命」,可又不至於死;現在的青年,反而都是營養過剩。

「行拂亂其所為」,凡是所做的事,所有的行動行為,不管大事小事,樣樣都被客觀的外來因素,攪得亂七八糟,不能成事,樣樣失敗。

甚而,你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孩子跌跤,你好心去把他扶起來,孩子的母親卻從門裡跳出來,一把抓住你領口,給你兩記耳光,說你踢倒了她的孩子,說不定還扭你上派出所,要你賠償醫藥費。像姜太公未遇文王之前,賣面粉會遇颱風,把面吹散;賣鹽巴會突來一陣大雨,鹽都被淋化流失,就是如此倒霉。

動心忍性

這就是說,一個有大志、做大事,能擔當的人,「動心忍性」之難。心念動處,受不了的橫逆之來,發一下脾氣也不可以。

唐太宗,相貌非常威嚴,當了皇帝以後,那些大臣們和他講話,頭也不敢抬起來。有威嚴的人脾氣也大。但是唐太宗知道這是毛病,他就問魏徵,這些人為什麼老是低著頭,魏徵告訴他,因為陛下太威嚴了,他們看見你,心裡就恐懼。於是唐太宗開始對著鏡子學笑,以後和大臣見面時,就半閉起他閃燦著神光的眼睛,微笑溫語和他們說話。

這就是「動心忍性」,修養改過來,忍不住的也要忍,這就是佛學中所講的菩薩道——「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天下人所忍受不了的事,要能忍得下;天下人所不能做、不敢做、不肯做,所吃不了的苦,要能做得到,吃得下,這就是菩薩道。地藏王菩薩下地獄就是這個精神,下到地獄中去救人,要等到地獄空了,那時才出地獄追求成佛。

把自己壞的行為、脾氣,統統改得過來,這是「動心忍性」。 所以孟子說,歷史上舜、傅說等等,這些人物,因為受過那麼大的艱難困苦,才能夠擔當那麼大的責任。

研究歷史可以發現,凡少年得志,如楚霸王項羽之類,公子哥兒出身的,幾乎沒有不失敗的;成功者只有百分之五,失敗的佔百分之九十五。

越是艱難困苦中出來的,成功的可能性越大,艱難困苦是一種最大的、最好的教育。所以「動心忍性」四個字,成為後世中國文化講修養最重要的中心思想之一。人要在得意時「動心忍性」,對得意之事,看得很平淡;在失意時,也要「動心忍性」,無所謂失意,看得很平凡。

我在《論語別裁》中曾經指出,一般人「得意忘形」是要不得的,但有些人還可以做到得意而不忘形;最難修養到的是失意不忘形。有許多人平常修養很好,一到失意時,人的樣子都變了,自卑感等等心理上的毛病都來了。所以要做到「貧賤不能移,失意不忘形」,那就是「動心忍性」,是「儒行」。所以,一個知識分子的修養,成功不過如此,失敗也不過如此,我還是我。

本色

古人的名言:「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大英雄總是老樣子,從鄉下種田出來的,事業成功了,還是農夫的樣子,這是本色。如果是一個真的名士,他自然瀟灑,不是靠外型,而是內在修養的一種自然流露,這是「動心忍性」之間,應該如此。

為什麼歷史上這些劃時代的人物,都吃過很大的苦頭?似乎是上天有一種力量,故意在磨煉他,使他本來做不到的,要磨煉得能做到;使他本來不夠、不能的地方,得以夠,得以能;給他最壞的環境,造就他將來做最偉大的事業。

其實聖人、宗教家,如釋迦牟尼佛,也是走過這個路子。他十幾歲開始,自己走這條路,十二年的苦行,在雪山六年,吃的草菓,餓得肚皮貼著脊骨了,這就叫做「空乏其身」,空到這個地步,沒有營養,三十一歲就滿頭白髮了;後來下山,才重新恢復營養。現在的年輕人修道,又說營養不良了,又怨空氣不好了,這還能修得成道嗎?

我們讀了這一段書,就深切感到世界上的人,有太多已被淘汰了。當「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其中之一臨到身上時,不能「動心忍性」,經不起磨練,沒有堅強的意志站起來,而自殺的,精神分裂的,消沉的,都下去了。

千千萬萬的人,能夠成功的,能夠創造劃時代事業的,沒有幾個,其餘的都是渣子。人越在艱難困苦中,越有希望,會奮鬥,能站起來。尤其青年們,環境越舒服,生活越優裕,前途越有限,越暗淡。

《孟子與滕文公、告子》

「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

「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這幾句話,就非常重要了。孟子是在佛法進來以前,就已經提出來先要「盡其心」,把自己心的根源找出來,然後才可以「知其性」。這是「明心見性」這個詞句的根源,能夠「盡其心」「知其性」,就可以「知天」。

「天」,不是老太太們說「上天保佑」的天,也不是太空科學所研究的那個天象的天,而是包括了形而上的本體與形而下的萬有作用;也等於佛法所說整體法界的代號,學問之道就在這裡。

在儒家的「盡心知性」學說中,孟子的修養工夫是「動心忍性」,這就是做人做事的修養。「盡心知性」也可以說是靜定的境界,是整個修行的原則與工夫。例如遭受打擊時,在修養中的人,能把受打擊的痛苦和煩惱的心理摒除,這只是有一點修養,一點學問而已,還不算數;要把煩惱的心理淨化了,不相干了,才算有一點修行工夫。在儒家來說,才算有一點學問修養的境界了。

什麼是「動心」?遇到事故時,在動心起念之間所具有的定力、智慧,所到達的程度;「忍性」則是絕對的大定,借用佛學一個名詞來說,就是「如來大定」。

例如有一件事,碰到一個人太過分要求,自己恨不得一刀把他殺了,但該不該殺?可不可殺?能不能殺?這之間就看動心忍性的工夫了。他的行為該殺,但在我這方面,不該去殺他,他雖對我不起,但我要對他仁慈、要感化他;可是自己又無法感化他,這些都是動心忍性的真實工夫,並不只是空洞的理論而已。

知性

所以前面孟子就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為什麼上天會那麼折磨你,你的命運為什麼那麼苦呢?這就是上天成全你,教育你。

教育你幹什麼?「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心裡所想的達不到目的,任何事都不成功,在這個時候「動心忍性」,能夠忍得下來,平得下來,這是修養的真工夫了。

因此「增益其所不能」,由忍性的修養開始,然後又在那些痛苦磨煉當中才懂,才能做一件大事業,成就了大事。一個人要想修養到動心忍性,如果沒有經過種種苦難的磨煉,是做不到的。所以聖賢之學,不是輕易可以得來的。

青年人學佛修道,就想盤腿打坐,以為便能成道當聖人;那不是聖人而是「剩人」,剩下來多餘的人,從人類中揀出來不要的人。連做一個普通的正人都很難夠標準,何況成為那個「聖人」!

因為我們在動心忍性之間,對於推己及人,仁民愛物,就像佛家所說的慈、悲、喜、舍,等等,而且不但要「仁民」——愛人、對人慈悲,還要愛一切萬物,就像佛家的慈愛眾生一樣,是真正難做到的事。

明心見性

動心忍性是道的用,道的體是「盡心知性」。後來佛法進入中國,叫做「明心見性」;到了漢朝以後儒道分家了,道家叫做「修心煉性」。

性要鍛煉,等於佛家禪宗所說的「就是這個」,得道是「這個」,跌倒是「這個」,爬起來也是「這個」。「這個」是什麼?說是悟了,就像一塊石頭裡面含有金子,也就是從金礦裡挖出來的石頭,裡面可能有金子。可是幾千億萬年,無數劫以來,金子被泥土裹住了,黃金和泥土混在一起,必須經過一番烈火的鍛煉,才能把光亮的黃金從中取出來,而將泥土——這些習氣,化為灰燼。

所以道家說要「修心煉性」,先要修煉,在動心忍性或明心見性之間,不經過修煉是不行的。

儒家的修煉為「存心養性」,孟子這裡說:「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存的是什麼心?存一個仁心、善良之心,一個純淨無瑕,猶如萬里青天無片雲的天理之心。而養性,把人性原來善良的一面,加以培養、擴大、成長。